见辛弃疾一脸疑问,张孝祥解释道:“去岁之时,我在家乡芜湖赋闲。
于湖先生的于湖,就是芜湖的别称。
说到这里,辛弃疾猛然点头:“我想起你是何人了,你是芜湖张先生,曾经到我靖难大军中劳军!”
张孝祥微笑颔首。
其实在金国武平军阿里刮所部夺取浮桥,渡过长江占据东采石的时候,身在芜湖张孝祥就知道事情要坏菜,急忙组织民兵想要夺回。
然而刘的动作更快,他迅速率领精骑南下,与虞允文所率的淮西溃军汇合之后,直接就将武平军第一猛安弄死了。
张孝祥虽然组织了民兵,却终究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带着他们,携带粮食去劳军。
对于这名同科状元郎,虞允文当然是十分敬重,但难大军与金军隔着长江争斗,刘维与辛弃疾等主将根本没空与地方豪绅作深刻交流,最多也就是匆匆饮宴,互相拉一下关系,做一些保证罢了。
在之后靖难大军强渡长江,攻取东关巢县断金军后路时,就是从芜湖城出发,张孝祥在其中也是出了大力的。
可以说,自采石大战开始,张孝祥就一直在二线作后勤工作,属于虽没有上战场,也没有什么名气,却依旧是战争不可或缺的一员。
身为主战派的一员,张孝祥原本是对张浚抱有极大好感的,然而在近距离看着刘淮、虞允文、辛弃疾、成闵、李显忠等豪杰于巢县与金军主力打战略会战,正面厮杀后,这位年轻的储相思想产生了一定变化。
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才是正道!
天天说要主战,难道仅仅靠一张嘴就能收复失地,回到故土吗?
待到巢县大胜,生擒完颜亮的消息传来,张孝祥欣喜如狂,写下了这篇千古名篇,并且在协助收拾了战场残局之后,亲身来到了建康。
什么张浚,老子才不拜谒这种眼高手低的玩意,要见就见真英雄!
由于张孝祥开了一个好头,很快,这些士子就同样书写诗词,直抒胸臆,立志北伐收复中原。
这就是引动士林风潮评论,至于成效可大可小,在宋国的政治环境中,严重一点的带头的会被杀掉,他们所支持的宰相也会被罢黜流放。
典型例子就是建炎年间被赵构所杀的陈东,与被贬谪的李纲。
待到文会气氛热络起来之后,辛弃疾等人则是与张孝祥攀谈起来。
然而刚刚寒暄了两句,张孝祥的一句话就再次让辛弃疾惊愕起来。
“辛统制,你看以我的本事,能不能在山东当个知州或者通判呢?”
朱熹与陈亮目瞪口呆,杨?手中笔也微微一顿,在衣襟上染了一团墨渍之后再次快速书写。
辛弃疾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摇头失笑:“张先生说笑了,如此大才,如何当不得一知州?只是我却是想不到,张先生为朝廷贵官员,乃是宰辅之才,如何想要到山东求官?”
张孝祥摇头失笑:“辛五郎此言差异,经历了金贼南侵,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抗击金国,收复故土,哪里是在江南能做成的?自然是要到与金贼厮杀的一线去。
“我欲乘风去,击楫中流。我欲效仿祖逖中流击楫,不渡江北上却在江南的朝中任职,我的志向岂不是也成了一个笑话?”
出来混,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要先出来!
张孝祥言语坦荡,将顶级士大夫的姿态展露无遗。
朱熹与陈亮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怦然心动之态。
辛弃疾一时间心中只能暗呼好家伙。
刘淮派给他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为山东物色拉找一些靠谱的地方官吏。
这几日辛弃疾也着实是用心良苦,忽悠了几名主战派的士子,但他绝没有想到,这名号称负天下之望的张孝祥竟然主动要去山东为官了。
连带着原本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继续求学的朱熹都有些跃跃欲试之态。
然而辛弃疾却没有立即答应,却是有些踟蹰起来。
张孝祥无论能力还是才学都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这是不是宋国想要牢牢掌控山东的手段,就有些难以判断了。
到时候如果宋国直接干涉山东军政,胡乱指挥一通,该如何是好?
不过辛弃疾马上就放下了这种杂七杂八的念头。
这种时候是不能拒绝的,至于张孝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到时候将他引荐给刘淮,让刘大郎去头疼的吧!
“既然如此,我为张相公引见刘淮刘大郎。”辛弃疾立即点头应诺:“至于大宋的官职………………”
张孝祥摇头失笑:“这倒是无妨,我也自然有些门路的。”
两人相视一笑,确认是同志之后,张孝祥又立即做出了另外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杨二哥,莫要再写了,且来饮上一杯。”张孝祥亲自斟满了一杯酒,放在了杨?面前,直接让他有了受宠若惊之态。
杨沂中虽然位高权重,但属于幸进之人,大家都只是怕他,畏惧他,却不是真的钦佩他。
但凡他有服众的能力,也不至于宋国臣子动不动就要请斩杨沂中来表忠心了。
而身为杨沂中的二儿子,杨?的身份自然有些超然的。
但一方面杨沂中性情阴鸷,知道自己这种人荣辱皆系于官家之手,因此家教极严,根本不会让儿孙胡作非为;
另一方面,杨?的性子淡然,知道自己也只是中人之姿,在朝中挂个官爵,安生的过太平日子。
他万万没想到,还能被张孝祥这种宰相之才如此礼遇。
“多谢于湖先生。”杨?接过酒杯,刚想要抬头痛饮,立即就想起来衣襟上全是字迹,生怕污了,当即小口啜饮起来。
张孝祥含笑点头:“听闻官家有意让同安郡王主学两淮,不知道二哥有什么想法?”
杨?迅速摇头:“这是国家大事,我一个小辈,哪里可以置喙?”
张孝祥恳切说道:“这既是国事,又是家事。同安郡王隐约有中枢第一将的地位,却是功劳不显,恰如空中楼阁,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如何能压服成闵、李显忠、吴?等外军大将?
到时候中枢衰落,为外将所轻,就不是一人荣辱那么简单了。
更何况你们杨氏也算是名门大族,如何不想着富贵绵延子孙?如何不去想广开郡望?”
这话说的十分直白,却也有些危言耸听。
宋国的制度又不是唐朝时的节度使可以财权、治权、兵权一把抓,哪有那么容易轻视中枢?
但这话糊弄杨?却是足够了,而且张孝祥那一番郡望之类的言语,也是戳中了杨?的内心。
须知道杨沂中的君王之位可是不能世袭的,而杨家籍贯在代州崞县,也就是今日的山西代县,杨沂中也是北人,没有宗族支持,两三代也就衰败了。
为国计,为家计,由不得不重视。
“张先生乃是天下智者,可有什么言语教我?”
张孝祥指了指辛弃疾:“两淮与山东是一体的,今日我借花献佛,为两位牵线搭桥,来日我会在这京口召开宴饮,还望杨二哥能赏脸。”
话虽说的隐晦,但其中意思明了。
杨沂中如果当上江淮宣抚使,总得派遣心腹掌握各地,总得与山东作些配合,到时候临时抱佛脚不如此时就搭上关系,熟络一番。
而张孝祥愿意当这个政治掮客。
被抢过主动权的辛弃疾却是一直捏着酒杯,一言不发,只是暗中打量张孝祥。
这不会是刘淮或者陆游暗中结识派遣的帮手吧?!
怎么干的都是自己想干的事情呢?
原本辛弃疾想要通过杨?接触殿前司的将领,但其中困难却是不言而喻的。
外将结交禁军,你这是想要干什么?
很有可能话题刚被提出来,就会被杨?告到杨沂中那里去,杨沂中警觉之后,一定会开始严防死守,到时候辛弃疾没准连文会都参加不了了。
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管张孝祥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是他提出来的,总会有一些缓冲的余地。
如此大事,杨?自然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拱手说道:“张先生,此事我无法做主,还望张先生能宽恕些时日,我回去跟父亲做个交代。”
张孝祥自无不可,只是将举起酒杯:“朱三郎,陈大郎,今日诗会,可有一二好诗词?”
陈亮讪笑不言。
朱熹却是丝毫不在乎的哈哈大笑:“本来是有的,但今日听罢国安你的诗词,立即就被吓回到肚子里了。我自罚三杯。”
张孝祥同样大笑着点了点朱熹:“我看你这厮就是馋酒了!”
“辛五郎,你还有没有传世佳作?”
说着,张孝祥又眼含期待的看向了辛弃疾。
杨?等人也稍稍放缓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大作。
其实辛弃疾在一看到此行赴宴之地北固楼的时候,脑中就立即出现了两首诗,十分应景,还都跟着北固楼有关。
然而他想着刘大郎交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也许马上就能回到山东,随即突兀的想到了还在山东奋战的袍泽兄弟,再想着宋国朝廷之中的蝇营狗苟,以及在宋金战场上死难的豪杰壮士。
一时间百种滋味同时涌上辛弃疾的心头,一首好词脱口而出。
正是:
楚天千里春波,水随天去春无际。遥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张孝祥呆愣片刻,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首词冲击到了,良久之后方才放下空了的酒盏,苦笑说道:“明明写春日盛景,却有秋日萧瑟之意。辛五郎明明是少年英雄,词中却有老大之人久经坎坷之态,还望五郎能振奋精神,莫要
如此颓唐才好。”
辛弃疾拱了拱手说道:“张先生果真慧眼。只不过眼见国事蹉跎,天下板荡,身在其中,难免心忧如焚罢了。”
朱熹同样摇头,连连哀叹不已。
而杨?则是又拿起笔来,刷刷的在衣襟上奋笔疾书起来。
妈的,我的《建康文豪集》不说能超过《文选》,但一定要压《河岳英灵集》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