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虞允文拿出了对两淮乱局全套的处理方案。
第一,春耕为重,暂停募兵,张浚张相公你可别折腾了。
第二,不要发各军北上,粮食不够支持这么多人的,大宋的军纪大家也都知道,这一路行军,各地民生也都不能要了。
第三,驻扎在淮南东西两路最北端的靖难大军与东平军迅速调遣精锐兵马,平息祸乱。
当然,在私下里,虞允文给了另一个方案,将那些乱民全都扔到淮河以北,让他们去搅乱金国境内,也省了安置他们的麻烦了。
金国此次南征元气大伤,民生也是十分混乱,若是能以点带面,将整个中原地区搅乱,那最起码金国还得安生好几年。
当然,没有成功也没关系,反正宋国又没有什么损失。
赵构大喜过望,连连称赞虞允文乃是栋梁之才。并且当着众位相公的面透漏了口风,要让杨沂中为江淮、荆襄宣抚使,而让虞允文为副使。
虞允文有些猝不及防。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能跟杨沂中作了政治捆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因为这明显是因为江淮荆襄宣抚使掌管两大战区,位高权重,赵构实在是放心不下,想要派遣心腹杨沂中来把持这个位置,具体做事之人则是虞允文。
而且这个副使位置也很有说法。
这个职位并不能一言九鼎的主政,而且待上两年,事情刚刚理顺就得回到朝中当宰执相公,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政事来。
这番安排,堪称极具政治智慧了。
理所当然,这个消息不可避免的引起了轩然大波。
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杨沂中自然得到了一大堆的弹劾。
但杨沂中属实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平日里‘请杨沂中''就没有停过,这点弹劾力度充其量就是毛毛雨而已。
父亲如此,身为儿子杨?就自然更不把这种小事当一回了。
事实上,杨?已经快要乐疯了。
这厮已经完全将父亲的嘱托抛掷脑后,元夕之后就没有再搭理过,一直跟在了辛弃疾的屁股后边,与主战派的文人士子厮混。
在这期间,辛弃疾又写下了许多诗词,其中颇有几首是值得天下传唱的名词,让杨谈得以有发挥感叹的机会。
这厮这几日做梦都在发笑,觉得自己必然会在史话笔记中有一席之地。
就在杨?的期盼中,时间来到了三月一日,京口北固楼。
主战派的士子们汇聚一堂,却并不仅仅是在以文会友,议论国家大事,而是前来迎接一名“负来日三十年之望”的年轻士人。
辛弃疾一开始还对这些文会比较反感,觉得清谈误国,跟这些人在一起干不成大事。
然而与朱熹、陈亮二人混熟之后,他才发现南宋的士大夫与魏晋时期的世家子弟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魏晋士人是真的有大量的废物,而宋国的士大夫虽然也有不像话的,但终究还是以真才实学考上科举的居多,并且有许多人有地方官任职的经验。
就比如朱熹,他在再次求学之前,是当过一任县令的,斗过地方豪强,平息过盗匪,主持过春耕秋收,属于有一定能力的技术性官僚。
再比如陈亮,虽然年岁较小,但因为家道中落,起身自微末,对于民间疾苦,官场弊病都看得很透彻。
而这些士人背后,往往还有地主豪强,或者有一县一地的人望,他们是真的能影响某个地区对于国家政策的态度的。
用一句话来总结,这些新一代主战派士人,可能经验不是十分充足,能力上也参差不齐,性格也各有千秋,但本身智商与才学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总不至于有举秀才,不知书”的存在。
辛弃疾与杨二人抵达北固楼的时候,朱熹与陈亮已经提前抵达,并在楼下作等待。
见到辛弃疾的时候,朱熹拍着肚子哈哈大笑:“辛五郎,杨二郎,可让我好等。”
陈亮见二人想要寒暄,立即就上前拉住了辛弃疾的胳膊:“辛五哥,朱三哥,莫要在这里耗时间了,大家都在等着,可莫让于湖先生好等。”
杨?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伸手正了正衣冠,见到辛弃疾一脸淡然,心中更是佩服。
面对此人,辛五郎竟然还能如此镇定,当真不愧是大将之材。
这才是应该为父亲拉拢的对象,至于什么汤硕,废物一般的东西,管他作甚?
当然,辛弃疾没有任何表情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完全不知道于湖先生是谁。
宋国的这个先生,那个居士太多了,这几日辛弃疾又将主要注意力放在了杨?身上,哪里打听得过来?
四人拾阶而上,不多时,就来到了北固楼的三层。
在这一层,大江的景色就已经彻底展现在了眼前,青色的河水荡漾着碧波,由西向东奔腾入海,犹如锦缎作波,又犹如万马奔腾,将映照在其上的日光搅成碎金一片。
楼头三十余名士子皆是肃然,然而却不是在欣赏这壮美风景,而是看着正中央一名三旬清瘦男子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在纸张上写上了如椽大字。
辛弃疾等四人登楼之时,有人回过头来,有几个人新面孔窃窃私语,询问为首之人是谁,其余人只是回答了一句“一夜鱼龙舞”,那几个新面孔就肃然起敬,当即拱手行礼。
那名正在写诗的三旬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十分自来熟的对着辛弃疾说道:“辛五郎稍等,我还有下阕没写完。”
辛弃疾目光一凝,仔细打量着三旬男子的面孔,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只能看向了朱熹。
朱熹倒也不敢打扰文会,低声说道:“这位就是于湖先生,公认的二十载后的大宋宰执,张孝祥张安国是也。”
张孝祥这个名字辛弃疾就听过了,并且是如雷贯耳。
这不仅仅是因为张孝祥诗词写得好,而是因为在宋国,人生蹉跎是常态,三四十岁进士及第,外放做官,然后中枢任职,若真的万幸,有那么一丝机会能登到宰执的位置,那也是气血衰竭,垂垂老矣,难以实现平生抱负,只
在主政几年之后,抱憾致仕。
人生百年,倏忽而过,如何不让人心生戚戚?
而张孝祥所展示的,正是命运没有被岁月蹉跎过的样子。
他实在是太年轻了。
成名年轻,科举年轻,为官更是年轻。
史书上说他幼敏悟,书再阅成诵,文章俊逸,顷刻千言,出人意表。
张孝祥十六岁的时候,就通过了乡试。
二十三岁之时,也就是绍兴二十四年,张孝祥踩着秦桧孙子秦埙成了状元。
与张孝祥这个小年轻同时参考之人,中榜的有四十四岁的虞允文,落榜的有被秦桧嫉恨,时年三十岁的陆游。
当然,踩秦桧的孙子自然是有代价的,更何况张孝祥也是个刚烈之人,状元及第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岳飞鸣冤,第二件事就是公开拒绝秦桧亲信户部侍郎曹泳的结亲。摆明车马就是要跟秦桧正面作对。
秦先生是个小心眼之人,报仇从不过夜,直接指使党羽诬告张孝祥的父亲张祁杀嫂谋反,将张孝祥也牵连了进去。
不过张孝祥运气好就好在这里,不久之后,秦桧就死了,张也得以平反。
而张孝祥则是从绍兴二十四年到二十九年,连连高升,以二十七岁的年纪,官居中书舍人,成为了宋国的储相。
这就很惊人了。
因为理论上来说,接下来张孝祥就该外放当个太守,然后回京当个尚书,随后就是转运使,宣抚使等等已经被能称为相公的地方官职等着他。
最多年过四旬,张孝祥就可以成为国家宰执。
但人不遭妒是庸才,就在张孝祥一路顺风顺水的时候,被一纸弹劾,罢官回家,赋闲两年至今。
在北固楼的春风之中,张孝祥宽袍大袖,书写不停,如同仙人一般。
辛弃疾还想要再向朱熹问一问此人的好恶,只听到一阵清朗的歌声传来。
竟然是张孝祥写罢这首词之后,不待其余人诵读,自己大声歌唱起来。
正是: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辛弃疾不由得拍掌说道:“果真是好词!足以传唱千载!”
随后,几人也随之唱和,气氛瞬间就达到了高潮。
而杨?则是激动的浑身发抖,他实在是没想到,跟在辛弃疾身边运道竟然变得如此之好,随便参加个文会都能见识到如此多的好词横空出世。
他当即觉得,应该拿着笔记一下前因后果,外加所有人的表情举动,诗词成因。到时候编纂成书,并起名《建康文豪集》,岂不是能跟唐代殷的《河岳英灵集》与梁昭明太子的《文选》并称了?
想干就干,杨?一时间找不到靠谱的书本,干脆从身侧士人手中夺过毛笔,在衣襟上开始笔走龙蛇。
这种由苏学士开创的豪放派诗词已经在民间传唱多年,所以在一旁守候的歌姬倒也不见怪,直接换了男子上前,跟着歌声唱和起来。
而张孝祥唱罢之后,却没有照例饮酒,而是端着酒杯来到辛弃疾面前,正色说道:“辛五郎,这首词是写给虞相公,刘大郎还有你的!”
三十余名士人皆是愕然,随后齐齐回头,看向了辛弃疾。
而杨?手中毛笔一顿,继续加速书写。
我的妈,竟然还有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