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身上衣服脱下,珍而重之的保管好,杨?在告辞众人之后,快马加鞭的回到了建康。
如同杨沂中这种身份,不仅仅在临安有府邸,在建康中也有宅院,只不过规制稍小一些罢了。
今日恰巧,胡子衙班并没有当值,而是在家中歇息,杨?在回家之后,连身上的酒气都没有清洗,就来到正堂,拜见父亲。
杨沂中此时并没有披甲,而是穿着一身粗麻衣服,看着手中的文书,并用毛笔勾勾画画。
见到二儿子快步入内,躬身行礼,杨沂中只是抬了抬眼皮,随后冷哼一声:“儿子都那般大了,还如此毛毛躁躁。”
杨?只是憨笑两声,随后没有反驳,就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讲得清楚。
而杨沂中则是将手中书册放在膝盖上,靠着椅背,微眯双眼,似乎在沉思,似乎又是睡着了。
杨?说完之后,只是静静肃立在一旁,等待着自家父亲的判断。
虽然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斗得不可开交,但如果论及杨沂中的政治光谱,他却是哪一派都不属于。
杨沂中是将门出身,经常率军上阵,与金军厮杀,虽然能力比较菜,经常性的被金军打败,但是胆气还是不缺的,最起码并不会听闻金军到来就退避三舍。
在完颜亮南侵前期,杨沂中也并没有如汤思退这群人一样,无底线的卖国求和,而是坚定的准备备战,以至于被部下弹劾,赵构怀疑他是喜功生事,短暂将其剥夺兵权剥夺。
但是在完颜亮正式南侵之后,赵构又觉得杨沂中果真是为自己着想的心腹,又给予他兵权,让他率军屯驻京口。
而且到了此时,杨沂中已经隐约的与张浚有了些政治共识,似乎想要将张浚推到两淮主帅的位置上来。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杨沂中乃是地地道道的主战派。
然而,杨沂中曾经与岳飞交好,却以往交情将岳飞骗到大理寺中。是谋害岳飞的黑手之一。
秦桧当权的时候,他也曾经依附过秦桧,成为南宋窒息式苟安的一员大将。
从这里讲,他就是十分明显的主和派了。
如同精神分裂一般。
然而杨沂中的这些行为其实很容易解释。
因为他是不折不扣的帝觉。
当靖康年间,赵构还是康王,元帅府都还没有成型的时候,杨沂中就是赵构的亲信了,日夜护卫赵构的帅帐,没有片刻工夫离开过。
有这层关系在,杨沂中只要死死与赵构站在一起,那就一定会前途无量。
事实也是如此,赵构想要锻炼禁军,杨沂中就率军出征;
赵构想要议和,杨沂中就替他陷害大将;
赵构想要保全性命,杨沂中就替他组织兵马防御。
可以说杨沂中乃是实实在在的赵构铁杆心腹,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为了替赵构分忧。
杨沂中之所以成为政坛常青树的原因也在于此了,他不是为了家国天下,而是只奉赵构一人,无论好事坏事他都会去做,也因此,只要赵构不倒,杨沂中就绝不会倒。
“二郎,你怎么看?”
沉默半晌之后,杨沂中方才沉声询问。
杨?低头思片刻:“我觉得张先生有些异想天开了,大人毕竟是统帅殿前司,哪里能与外将频繁交涉,哪怕山东诸将有极大帮助也不行。
不,倒不如说就因为互相可以成事,方才不能勾兑。”
杨沂中点了点头:“二郎有些长进了,最起码没有看见好处就直接扑上去。不过还有一点想差了。”
杨?再次躬身说道:“孩儿自然比不过大人思虑周全。”
杨沂中嘴角扯出一丝微笑:“这不是周不周全,而是有些事情你不懂。老夫绝对当不了这个荆襄、江淮宣抚使的。
杨?倒也没有惊讶:“是因为朝臣反对吗?”
杨沂中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与杨?明言。
片刻之后,他还是张口:“不仅仅是朝臣反对,而是因为官家根本就没想过让谁掌握这个职位。”
“荆襄、江淮宣抚使可以有权利调动荆襄、两淮、大江上的所有兵马,成闵、吴拱、张子盖、李显忠、刘宝、邵宏渊这些人都在宣抚使的指挥之下。
虽然到了临阵之时,哪怕顶着个宣抚使的名头,也不可能指挥得动所有大将,肯定有许多乱子,但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官家不会将这种职位交出去的,哪怕名义上可以也不成。”
杨连连点头,但还是有些疑惑:“那官家为什么要拿父亲作伐?”
杨沂中摆了摆手笑道:“这算什么作伐?只能是小风浪,当日那大小眼......”
说到这里,杨沂中再次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大约一刻钟后,杨沂中方才说道:“官家想用这个职位掀起一些风浪,也想要看清楚一些人,一些事。就比如张浚那厮......”
说着,杨沂中冷笑起来:“如果不是让他去两淮募兵,又如何能看出来这厮依旧是个眼高手低的蠢物?”
杨?站在原地思量片刻,终于还是犹豫着说道:“既然朝廷不准备设立荆襄、江淮宣抚使,是不是说明,朝廷不准备与金国继续开战了?”
如果没有位高权重之人统筹规划,将数州之地划分为战区统一指挥,很难发动主动进攻。
杨沂中却再次摇头:“二郎,非是如此,这次金贼毁约南侵实在是过于无耻,朝野上下不会再相信他们了,因此,主战或者主守之人都会得到重用。
也只有北伐失败之后,那些主和之人才会再次受到重用。无论如何,都会先打一场再论其他。
因此,虽然不会有荆襄、江淮宣抚使,却一定会有江淮宣抚使,这个人选可能是老夫,可能是张浚,也可能是虞允文。”
杨?听得入神:“大人,那么谁会成为江淮宣抚使呢?”
杨沂中摇头:“这是圣心独断之事,老夫不能僭越,但想来老夫机会最小,因为老夫还要护卫官家左右;虞允文虽然隐隐有大宋第一帅臣的样子,却还是资历尚浅;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张浚那厮。”
杨?微微一愣:“张相公?大人不是刚刚才说张相公是个眼高手低的蠢物吗?”
杨沂中深深的看了自家二儿子一眼:“正因为张浚不能成事,所以官家才会让他主持北伐。莫忘了,官家的亲信都是何人...………”
杨沂中说的十分隐晦。
而杨?则是在春日的熏风中汗如雨下。
刚刚才说,只有北伐大败一场,主和派才能重新登上政治舞台。而主和派是谁的班底?
当然是赵构的!
到时候赵构即便禅让,也可以成为只享受权利却不用肩负任何责任的太上皇,只要有这群主和派班底存在,他的地位就会稳固到不可动摇。
但为了自己一人的权利,却让天下遭灾,这不是独夫是什么?
“大......大人......这………………这这这………………”杨?张口结舌。
杨沂中摇头叹气:“官家对我有知遇之恩,既然他想要做此事,那我就会不计生死,为他完成,至于身后名,管不了太多了。”
杨?突然泪如雨下:“大人做得此事,史书上将会如何看大人?!天下人又如何看咱们杨家,大人,曾祖与祖父可都是为国战死的忠良……………”
“够了。”杨沂中不耐的拿起茶盏,重重在了地上:“今日与你说的这么明白,不是让你在这里哭哭啼啼,作小儿女态的。今后你是要做大事之人,若再这般,杨家的家业谁来看顾?!"
听到父亲还有安排,杨抹了抹眼泪,低头应诺。
“第一,张孝祥所要开的宴会,邀请殿前司的军官,老夫允了,总该犯些错误,留个尾巴,让官家与百官来抓一抓,否则这个宣抚使还真的不容易推掉。
说到这里,杨沂中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赵密那厮不是想要掌管军权吗?就让他跟山东大将们亲近去吧。”
赵密原本是龙神卫四厢指挥使,主管侍卫步军司,属于赵构禁卫军序列中的一员大将,是殿前司少有能打硬仗的悍将,同时也是杨沂中的亲信。
但这厮实在是过于贪权,之前所说的那名在杨沂中备战完颜亮的时候弹劾与他人,就是赵密。而此举竟然是为了将杨沂中排挤走,从而彻底掌管殿前司,实在是过于目光短浅。
事实上,这封弹劾的确奏效了。
赵构果然怀疑了杨沂中,而杨沂中也很干脆,听说此事之后,直接上书请求免职。
赵密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殿前都指挥使,总领宿卫。
但完颜亮正式撕毁绍兴和议开始南侵之后,赵密就傻眼了。
合着杨沂中全对,自己成了不识大体的小人了。
趁着赵构没发脾气,赵密连忙自请解除殿帅的职位,并且向赵构献上酒库十六座、钱十万缗、银五万两,以赞助军需,才算又官复原职,继续在杨沂中麾下当二把手。
此时杨沂中腾出手来,不找机会收拾一下这厮,岂不是让人小觑了他这名胡子衙班兼同安郡王?
吩咐完第一件事,杨沂中再次沉默,犹豫了将近一刻钟,方才说道:“第二件事,二郎,你一生浪荡,却还想要在史书上留个好名头,但有老夫的连累,却是千难万难。
你跟着那刘大郎回山东吧,莫要大张旗鼓,悄悄的跟着他们回去,到时候用于文事也好,当个刀笔吏也罢,乃至于拿着老夫的药方,当了寻常郎中也可以,山东此时什么都缺,你去了总归还能有所作为的。
老夫会为你准备一份大礼,到时候不怕那刘大郎不接纳你。”
杨?惊愕抬头:“大人莫非以为那刘大郎真的能成一些大事。”
杨沂中摇头:“我已经老迈昏聩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他是武侯再世,也许他只是个马谡,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再强悍的人也犹如齑粉,我一个凡夫俗子,如何看得清楚呢?
只不过既然巢县大战是那刘大郎一手催动并参与的,终究还是能被称作天下英雄,虽然年纪尚小,你追随他不算吃亏。”
“官家已经年逾五旬,非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了,来日终究还是太子的,到时候太子与那刘大郎作一对长久君臣,你跟在刘大郎身边,终究还是有些好处的。”
杨?原本心中已经有些意动,然而听到太子之后,浑身剧烈的打了个哆嗦。
自古以来,事涉储君都是极为要命的事情,尤其是杨沂中的位置,宿卫与机密一把抓,如果被赵构怀疑与太子有染,那可是宁杀错不放过的。
“太子......太子与刘大郎?”杨?犹豫片刻,还是颤颤巍巍的询问:“这二人......二人......”
杨沂中再次沉默半晌,然而想到儿子将要出去闯荡,无法继续被遮蔽于羽翼之下,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声,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
“老夫掌握皇城司,自然有一些消息来源,史浩那厮简直是愚蠢至极,居然想要在此时替太子与外将勾结,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然而,此事到老夫为止,并没有其余人知晓。因为太子是要主战的,他也只能依靠那些主战派,张浚这个废物已经指望不上了,若不给太子引荐一些真正的能人,岂不是北伐真的会成为泡影?”
杨?心乱如麻,抬头看向自家父亲,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这也就是杨沂中的拧巴之处了。
他当然是想要北伐成功,回到家乡的。
别的不说,杨沂中的父祖二人皆是与金人作战时战死,这可是切切实实的家仇国恨。
但他效忠的君王却是那副模样,而杨中本身的能力也是十分有限,并没有自己扩开大业的本事。
所以他也只能在赵构被金军威胁的时刻才能站在主战派的一方,为主战派张目。
杨沂中能发觉赵构的想法,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干涉,甚至不敢对赵构说一个不字,也只能用装聋作哑的方式来加强主战派与太子的力量。
见到杨?的表情,杨沂中再次深深叹气:“二郎,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非对即错。老夫也只是中人之姿,难以......”
仿佛在儿子面前承认自己无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杨沂中只说了一句,就长叹连连,神情也随之黯然起来。
片刻之后,杨沂中挥了挥手:“二郎,且去吧,速速与妻子告别。你已经四十岁,想要名垂青史,还是得多努力一些才行。”
杨?跪地,向着杨沂中重重叩首:“唯愿父亲保重身体!安康百年。”
大声三呼之后,杨?转身而去。
“二郎。”
当杨?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老夫......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在绍兴十一年将那大小眼诓到大理寺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当时跟我说,十哥,何至如此。我却不能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掉。”
“二十年了,我时常在想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我十分愚钝,确实是看不明白。但金人又南侵了,我.......可能真的选错路了。
二郎你还年轻,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且出去看一看吧。”
杨再次回身叩首,却见到杨沂中已经转过身来,望着空白的墙壁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