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德造就的那地狱般的景象,仍旧历历在目。
可一想到那只是它展现出来的冰山一角,苏岑就惶惶不安。
如果他一辈子没有走出栖风里,像大家所期盼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安定充实,拥有平凡的人生。
他不会知道,栖凤里外面有一个很大的世界。
倘若这时候有人告诉他,有一种魔物,体型有两百多万平方千米,食量大到可以吃掉一整块大陆。
苏岑会把这个当做笑话。
他可能还会觉得,靠着那些围墙和武器,面对魔物的入侵,人类即便是被圈养的牲畜,也尚有一丝还击的余力。
可是,当它亲眼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他才发现,人类真的渺小如尘埃。
“像拂德和逆卡巴拉生命树这样的存在,世界上有九个啊。”
苏岑叹了叹气,感到有些绝望。
“所以说,有时候,人愚昧无知是一件好事。”
“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深刻,就越绝望。”
九月轻声安慰道。
“这就是你要看的外面的世界,现在,你还想去看吗”
苏岑做了两次深呼吸,脸色依旧苍白,显然是没有从之前的视觉冲击中缓过神。
“想”
只有一个字,他说的斩钉截铁。
九月没有劝阻,只是轻拂衣袖。
下一刻,时空再次变幻。
皓月当空,星弦高落。
迎面吹来的风放肆地拨开额前的发丝和衣袂。
“这是哪里”
苏岑轻声问道,看向下方。
目光所至之处,是满城的霓虹灯,这是一座不眠的城。
在他俯瞰之下,万家的灯火与城市的全貌一览无遗,像是流转的星河。
那些穿行在城市里的车流,亮着灯光,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像是穿行在黑暗森林里的萤火虫。
看着面前的这一幕绝景,苏岑不免心驰神往。
“奥林匹斯塔,世界上最高的塔,足有1500米高,有人说这里是最接近神的地方。”
九月坐在塔顶,看向头顶的那一轮明月。
皎洁的明月宛如玉盘,高悬于穹顶之上,月光落在他的发间,映出那美如神明的脸。
“我们现在在1500米处的高空”
苏岑下意识往身后挪了挪,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高空风很大,他几乎无法站立。
氧气也稀薄,使他呼吸有些不畅。
但这里的月光,却美不胜收,让他为之惊叹。
“这座城叫做阿尔忒弥斯,被冠以月神之名,是因为它每隔十五天才会有一次日出,而且日出只会存在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人们看到的都是月亮。”
“也有人叫它处女城,因为阿尔忒弥斯是古希腊神话里为数不多的处女神之一。”
“嗯每隔十五天才有一次日出”
“暗月的古神,施术将这个城市大半的时间轴固定在了黑夜。”
九月轻声说道。
“那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古神,苏岑虽然认知不多,但听到古神能够改变天象与时空也不意外了。
毕竟,同为古神的拂德都能吞吃一片大陆了。
“依托暗影生存的魔物,在夜晚是杀不死的,只有强烈的日光才能将它们消灭。”
“所以,这座城市无时无刻都笼罩在恶魔的阴影中,它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美丽。”
九月说完,垂眸看了看脚下的霓虹灯与夜幕,又抬起头看向月亮。
苏岑跟在一旁,和他一起看着,不禁感叹了一句:“城里的月光真美啊,但我还是想看它日出的样子。”
“你想看日出吗”
“想”
苏岑微微颔首。
“一分钟的时间。”
九月轻声说道。
“嗯”
“我能将这座城的时间轴暂时回归到正常的时刻,但只有一分钟。”
“看好了。”
九月在狂风中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在沐浴在月光下,洁白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微微仰起脸,张开双臂向上做出托举的动作。
像是追逐着烈日的夸父。
霎那间,星星的光芒消失了。
夜幕从漆黑变为深蓝,再从深蓝化作浅蓝,高悬的明月也渐渐隐没。
天上的流云被风卷走起,一夜风云散。
被固定的时间轴开始转动,尽管苏岑看不见那根轴,但仿佛也能听见它转动时,齿轮和轴承咔咔作响的声音。
苏岑也勉强地站起身,再风中稳住身形,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宛如神迹的一幕。
东方的天空中,亮起了橘色的光芒。
一望无际的地平线被日光渲染成鎏金。
朝阳升起,天空和云朵化作璀璨夺目的金色。
温暖的光照耀在九月的脸上,日辉从他的发间倾落,将那张俊美的,满是神性的面容映衬得宛如金箔。
像是古老神话中的英雄王,又像是驱使日轮炎车的太阳神。
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加班熬夜的上班族迷迷糊糊地醒来,感受着眼角的光晕,睁开眼。
偌大的落地窗挤满了日辉,朝阳中的城市生气蓬勃。
角落里藏匿着的,包裹在阴影中的魔物也开始灼烧,随后化作灰烬。
夜间跑出租车的司机,带着耳机听歌的年轻人,摆摊卖小吃的中年夫妇。
偌大的城市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起抬起了头,看向东方的日出。
“真美啊。”
苏岑伸出手,感受着那些掌心里太阳的温度。
“太阳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连尘埃也能照亮。”
九月目光虔诚,神情肃穆,像是信徒宣誓着祷告。
苏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城市下方被工业污染的河流,岸边是奄奄一息又风尘仆仆的柳树,在来去匆匆的烟尘苟延残喘。
然而在朝阳的照耀下,再肮脏的景致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无数倾落的光柱里,有尘埃闪闪发亮,它们也在起舞。
“太阳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连尘埃也能照亮。”
苏岑念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九月常常会说一些不着边际,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但是苏岑总感觉他话里有深意。
城里的日出很美,美不胜收。
尤其是当他站在这个距离神最近的地方,俯瞰众生的时候。
他有一种错觉,自己也成了神。
一分钟后,空间再次流转。
九月带着他回到了栖风里。
苏岑有些魂不守舍,思绪还沉浸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九月带他看过的风景。
“九月,如果,我也是觉醒者就好了。”
林汶和那些觉醒者们同鼠群抗击的英姿,那红裙女孩斩杀荒兽吼的回眸,还有九月对拂德挥的一剑,在距离神最近的地方唤来的日出。
以上种种,都成了苏岑的向往。
他羡慕这些人拥有的超凡力。
“你已经是了。”
九月淡淡地道。
“嗯你说什么”
苏岑猛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觉醒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非一朝一夕,你会慢慢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苏岑闻言,心中隐隐有一丝窃喜,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激动起来。
自己觉醒了,会拥有怎样的超凡力呢
像林汶那样的炎刃还是像阿秋那样驭冰之术
至于像那个红裙女孩那么强大,苏岑没有想过。
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有些时候也会妄自菲薄。
至于像九月那么强,那就更不切实际了。
如果有九月千分之一那么强,他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就在苏岑畅想之际,九月出声打断了他的幻想。
“在我们抵达之前,那座城经历过一场大规模的魔物入侵,有上百万人死于非命。”
“而在我们离开后,那座城又恢复成了夜晚,战争又要开始了。我们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九月轻声问道。
苏岑不说话了,内心又陷入了挣扎。
“我不想你走和我一样的路,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如果你要去看外面的世界,你会经历很多,失去很多。”
“到那时,你也会讨厌自己的。”
九月看着他,很是认真地道。
“题外话说得有些多,回家洗完澡,换好衣服,回学校上课吧。”
“晚上,我给你煮土鸡汤。”
苏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点头,然后朝着家里走去。
魔物的入侵没有毁掉那栋旧房子,和难民相比,还有落脚的地方,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回家走进浴室,脱下沾染了血液和雨水的衣服,接了几桶冷水淋浴。
天气很冷,一整桶冷水从头淋到脚,却相当地畅快。
用香皂洗去身上沾染的血腥气,换好衣服之后,苏岑这才发现领口的白衬衣少了一颗扣子。
那颗纽扣,好像是被夏梦拿走了。
“我不想你和我走一样的路。”
九月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苏岑想了想,手指在猎刀上轻轻摩挲了一番,有些不舍。
但他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爸爸的猎刀擦拭干净,纳入鞘中藏在床底。
拿着方静秋以前给自己买的伞,苏岑赶忙朝着学校走去。
苏岑的心情很矛盾,他一方面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另一方面又会对神秘的古神感到恐惧。
他渴望进入觉醒者的世界,但是也知道九月不会害他。
他不喜欢刀,他也希望以后不会再有用到那把刀的机会。
可自从他选择了与苌鬼搏杀之后,命运就已经偏离了他所预想的轨迹。
他有必须拔刀的理由。
现在,苏岑看着那伞下巧笑嫣然的紫瞳女子,停住了脚步。
两人遥遥相望,她好像在这里等了他很久,手里还拎着一个粉色的麻袋。
“又见面了,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做紫苏。”
紫苏的声音很是轻柔,她收好麻袋,缓缓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世界陡然变得安静下来,雨水诡异地在她周围的空间中悬停。
只见她翻手一推,那些雨滴就像密集的弹幕一样,直奔苏岑而去。
苏岑看着这一幕,目光微凝。
雨幕在他面前陷入了停滞,紫苏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下一刻,消弭的雨声再次响起,悬停在他面前的雨滴从空中坠落。
“果然”
紫苏脸上的笑意更甚,像是发现了一片宝藏。
她缓缓踱步而来,看着苏岑的眼睛,轻声说道:“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苏岑默默看着她,沉默了良久这才问道:“去哪”
“一个能让你尽情发挥天赋的地方,你是天生的狩魔武器。”
紫苏走近过来,摸了摸他的眼眶,苏岑觉得她身上的气息有些亲切,所以没有抗拒。
“这是上天赐给你最珍贵的礼物,不该就这样浪费了。”
“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吗”
苏岑有些茫然。
“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会更糟。”
紫苏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道。
“那里的人和你我一样,都是同类。大家努力地朝着彼此接近,在一起抱团取暖。”
苏岑有些意动,但是一想起夏梦和九月,又陷入了犹豫。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如果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到你面前,说“跟我走吧”,或者说“做我的儿子吧”,你肯定会让她滚,没准还会动手。
但是觉醒者的思维和普通人不一样,觉醒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羁绊,这种羁绊叫做“血源”。
尽管觉醒者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仍会不由自主地朝对方接近,相互慰藉,并对彼此产生信赖感。
种种研究表明,觉醒者们潜意识中不认为自己属于人类,尽管他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生活习惯,但他们会对人群产生天生的抗拒。
唯有同样是觉醒者的人,才会被他们认定为同伴。
紫苏看出了苏岑的犹豫,于是温柔地道:“你不用急着给出回答。”
“你只管告诉我,你喜欢猎杀吗”
紫苏微微笑着,俯身凑近了苏岑,馥郁的紫罗兰幽香扑面而来。
“嗯”jujiáy
苏岑刚欲开口,紫苏就出声打断了他。
“先别急着否认,好好审问一下自己的内心。猎杀苌鬼的时候,内心是否有过对鲜血的渴望。”
苏岑闻言,仔细回想起当时的感受。
刀刃刺穿苌鬼的血肉,喷溅出鲜血的时候,他确实是有酣畅淋漓之感。
但那不是兴奋,只是一种报仇雪恨后的释然罢了。
“不要害怕,这并不是一种疾病。”
紫苏温和地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安抚着他的情绪。
“不是,我没有从猎杀中感受到半点喜悦,我一点也不喜欢血。”
苏岑缓缓摇了摇头。
紫苏微微一愣,眸中的惊讶更甚,见苏岑不像是说谎,她心中突然有了另一种猜测。
觉醒者们在见到恶魔之血时,会感到兴奋。正如恶魔捕食人类时,见血便会发狂一样。
超凡力也好,嗜血的本能也罢,都是一串烙印在人类基因里的条码,觉醒者只是无意中将它开启了而已。
恶魔猎杀人类,觉醒者猎杀恶魔,这是食物链,也是生存之道,更是大众认知中的常识。
但是,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无垢者。
这类觉醒者不管经历多少次杀戮,也不会沉溺于猎杀的快感,不会沦为丧失心智的野兽。
这样的人极为罕见,也是紫苏最想要寻找的人。
“为什么会有觉醒者呢觉醒者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苏岑有些迷惘,他偶尔也会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害怕未知,是人类的本能。
“因为这个世界生病了,出现了许多不该存在的“病毒”,觉醒者,便是这个世界用来清除病毒的白细胞。”
“所以你无需感到害怕,你所拥有的力量,是这个世界赋予的,它希望你能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
紫苏把手搭在了苏岑肩上,表情变得庄严肃穆。
“可是这样的生活,也许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喜欢刀,也很怕死。”
苏岑别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
他是想去外面的世界,但对于死亡,他并非没有恐惧。
同苌鬼搏杀的时候,被荒兽攻击的时候,见到拂德的时候,还有站在奥林匹斯塔之巅往下看的时候,他都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但总会有些东西,赐予你战胜恐惧的勇气。”
紫苏闻言,浅浅笑了笑。
“苏岑,是什么赋予了你战胜恐惧的勇气呢”
“三天之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我相信你会找到答案。”
说完,她便错身离开。
紫苏相信,即便苏岑现在不跟她走,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去找她的,因为那份奇妙的“血源”。
苏岑看着她的背影,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明明不喜欢刀,明明只要逃得远远的,不去理会鬼怪的呼唤就能相安无事,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猎杀呢
苏岑,你是为何而拔刀的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