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古论元忠的位置很好找。
为了防备有人逃出城区,也有可能为了一旦有变就立即逃跑,这厮干脆就宿在了北城门的城楼上,并且派遣心腹拉拢人手,在其余几个城门驻扎看守。
乌古论元忠早就知道梁球进城的消息,原本还有些紧张,然而见对方直奔政事堂,也就没了多余的念头,只待梁球从政事堂中出来,就亲自过去拜访,细细询问。
就算不给梁球脸,也该给他带来的那二百甲骑一些面子的。
可谁能想到,他还没有去见梁球,梁球就来找他了?
“梁尚书,请饮。”乌古论元忠将梁球引上城楼之后,端起茶杯,对门口甲士使了个眼色。
甲士随即会意,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梁球仿佛未觉,摆了摆手说道:“将军不必多礼,我刚刚在政事堂那里已经喝了一肚子了,此番前来,是要问将军一件大事。”
乌古论元忠将茶杯放回桌子:“巧了,我也有些事情想问梁尚书。”
梁球点了点头:“我知道将军想问什么,待会儿我事无巨细的讲给将军听。但我的问题只有一句。”
乌古论元忠正色说道:“梁尚书请问。”
“将军究竟有没有收到曹国公的手令,让你对朝堂众臣赶尽杀绝?”
在梁球的逼视下,乌古论元忠先是叹了口气,随后苦笑说道:“莫说此地距辽东遥远,根本无法快速通讯,就算有飞骑传书,曹国公又哪里会下这种命令呢?岂不是将自绝于大金?”
梁球再次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太子真的没死?”
乌古论元忠眯起了眼睛:“梁尚书,你是不是要为张相公来作说客?”
梁球失笑出声:“非是为梁尚书作说客,而是因为经历巢县大败后,见到朝中是这个局面,想要做些实事,平息混乱罢了。
而且我刚刚入城,与各方无利无害,也恰应该由我来做此事。”
乌古论元忠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梁球不语。
梁球也只能将在政事堂中的那番说辞再次说了一遍,而乌古论元忠却问的很仔细,几乎将他奔走的过程问了个通透。
半个时辰之后,口干舌燥的梁球再次拿起茶杯,咕咚咚灌了一肚子凉茶。
乌古论元忠沉思片刻,方才说道:“如此说来,宋国暂时就不会与大金开战了。”
“两淮成了那副德行,外加宋国朝中局势动荡,暂时无力北伐。”梁球正色说道:“不过很暂时,南人还是有能担当的相公与将军的,最迟两年之后,就会打过来的。”
乌古论元忠若有所思的点头,随后喃喃说道:“还是得派遣使臣请和,最起码,要争取些时日才好。”
梁球终于不耐,言语中有了质问的意思:“元忠,太子究竟是死是活?!你这里有没有个准信?”
乌古论元忠叹了口气,摇头以对:“不知道。”
“不知道?”
梁球大惊,这种事还有不知道的情况吗?
乌古论元忠看着梁球的眼睛,诚恳说道:“梁尚书,如果我说东宫大火不是我放的,你信吗?”
我他妈信个鬼!
心中这样想着,梁球却是将犹疑表现在脸上。
乌古论元忠见状,出言解释:“事实正是如此,我若是真的要取太子性命,直接将太子囚禁在东宫中。
随后要立即安抚好拉找城中勋贵官员还有百姓。
太子无非就是个半大小子,到时候用弓弦一勒,事情就办妥了。根本不用将声势闹得如此之大。”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我还没有安抚好勋贵,甚至都没有准备好粮草,没有与张相公他们作商议,只是面见太子并将东宫围了起来后,东宫就着火了。”
梁球沉默了。
而乌古论元忠却是继续说道:“好不容易将火扑灭,从其中找出几具烧焦的尸首,虽然有与太子身材相仿之人,但数量不对。”
“当日东宫之中,算上宫女内侍,没有逃出来的应该有十七人,但只有十二具焦尸。”
直到这时候,梁球方才明白之前那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鬼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乌古论元忠都承认他要杀太子了,只不过来不及动手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必要撒谎吗?
梁球若有所思:“依照将军的意思,也就是说有人见势不妙,暗中救了太子,并且在东宫放了一把火,以此来鱼目混珠?”
乌古论元忠依旧说道:“我不知道。”
“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东宫真的失火,而太子真的被烧得尸骨无存,但我不敢赌。”
“这无关于忠于某人。”
“而是如果汴梁真的有人将太子运了出去,到了仆散忠义军中,由那个死脑筋拥立太子称帝,国家就会立即分裂。
须知道,仆散忠义中路军可是有十几万大军啊!若是加上单贞与张中彦,这就是二十万大军,一场内战后,大金也就要彻底亡了。”
“我宣布戒严也是因为此事,局势扑朔迷离,有人暗中在搞事,就算到时候我控制不住局面,也要将第一个蹦出来,死忠于完颜亮的佞臣斩杀了再说!”
说到最后,乌古论元忠显出了狠厉之态,眼中几乎在冒火。
梁球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元忠将军,这件事你做错了。”
“哦?”
“不是这样做事的。”梁球正色说道:“我知道你怀疑有人捣乱,但有可能是全城勋贵官员一齐捣乱吗?若是这般,你连这汴梁城都进不来。可若非如此,你为何要将所有人都看作敌人呢?”
乌古论元忠仿佛也知道这个道理,闻言根本没有什么恍然大悟状,直接就坡下驴:“那就还望梁尚书从中说和了。”
梁球躬身一礼:“固所愿不敢请耳。”
说着,梁球就转身离去了。
乌古论元忠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梁球下了城头,远去之后方才收敛了笑意,捻着胡须,眯起了眼睛。
梁球在数名甲骑的保护下,终于得空回到了家中,而刚刚来到自家厅堂,瞬间汗如雨下,背后都快湿透了。
他的妻妾与儿子见状大惊,还以为他是害了什么急病,立即就要去寻郎中。
但梁球却拦住了儿子梁伯海:“阿大,我无事,只是为了局势担忧罢了,勿要声张,一切如常即可,且去速速唤你孟容族叔前来。”
梁伯海不敢怠慢,很快就将一名中年文士唤了过来。
“孟容,你来了,我就安心了。”梁球直接抓着中年文士的双手,连连叹气,只觉得刚刚出了一身汗之后神清气爽,也卸下了许多压力。
原因无他,梁球自认为只是中人之姿,当个承平宰相就是极限,根本没有能力去收拾如此大范围的乱局,甚至都难以在乱局之中做出准确判断。
而他这个族弟,才是真正的宰辅之才。
事实上梁球并没有看错人,因为此时因为丁母忧辞官在家的这名族弟,大名唤作梁肃,在历史上坐到了金国宰相的位置,精通政务与水利,尤其在经济方面有独到的见识与手法,为完颜雍平定内部矛盾打下了经济基础。
当然,他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石皋的徒弟,当今吏部侍郎石琚的师弟。
梁家是奉圣州豪族,其中出来做官之人数不胜数,能被梁球这般人物看重,甚至自认为低一头,此时的梁肃也不是泛泛之辈。
梁肃的第一次扬名,就是在大名府任少尹,在一个月之内清理了十二年积攒的冤狱,而且所有人尽皆服膺,没有人再作上诉。
在将南征事情始末事无巨细的全向这个族弟说罢之后,梁肃正色说道:“大兄,你难道真的想要投奔那刘大郎吗?”
梁球没有对族弟撒谎:“一开始是有的,因为李通李相公这种人物都要投奔于他,总该有些说法。我在战场上也见过这刘大郎的手段,果真是不同凡响。
巢县大战是真的硬仗,没有任何取巧,而且不单单是各路将军,陛下都开始拼命了,却依旧被生生打败,刘大郎是真的天下英雄。
而我冒充使节,在宋国中枢厮混一段时间之后,又对宋国起了一些轻视,觉得他们成不了大事,也就想着回来跟着曹国公罢了。
然而此时见到汴梁城中的纷乱,又觉得大金似乎不怎么稳妥,确实又有些心乱如麻,不知前路在何方了。”
真的为国家奋不顾身,敢于付出自己乃至于亲族生命的才是少数,大部分人忠于国家之人,还是在想国家兴盛的同时,自己也能有高官厚禄,家族也能前途远大。
投靠刘淮的优点在于那边是政权初创,可以大展拳脚,在其余地方掣肘的大事,在彼处都可以做,可以一展胸中抱负。
但相对于宋金两方来说,刘准的实力太弱小了,小到一个山东挤了好几个势力。从头打天下哪有那么简单?
中道崩殂实在是太正常不过,到时候不单单是自己的性命,就连家人都难保得住。
梁肃松开自家族兄的双手,在原地踱步几圈之后,方才正色下了结论:“如今的局面,反而是咱们都去投靠刘大郎,才能有存身保命。”
梁球神情一振,知道梁肃已经理清了关节:“这有什么说法?”
梁肃皱着眉头:“大兄,大金如今的局势,就如同这汴梁城一样,是陛下与曹国公角力。陛下虽然......南狩,竟然还有人要来保他的太子,与曹国公作对,就说明曹国公一时间根本难以控制天下。”
“我猜宋国正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到曹国公正式称帝之后,却还没有掌握各路大军......尤其是还没有让仆散忠义归顺之时,宋国就会将陛下放回来,到时候大金的汴梁城,乃至于河北,就会变成前线。”
“咱们无论从哪一方,都免不了家族零散,伤亡惨重的情况。”
梁肃摇头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这件事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就比如政事堂中的三名留守相公,但张浩张相公说的好,以赵构的能耐,根本不可能干净利落的做成此事。
再加上曹国公一方也有能人,也会派遣使臣去宋国作敷衍,只要他们稍稍犹豫,让曹国公可以掌握着几路大军,那么就算陛下回来,也只能是落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梁肃原本还在饮茶,听到最后终于豁然抬头:“这三名相公,还有乌古论元忠那厮,是不是不知道有刘大郎这个人物,也不知道那个虞允文虞相公?”
梁球点头,却又脸色突变。
他自然不可能对三名相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国玺曾经在手中过了一遭都没说,所以也就略过了这两个人。
但在跟族弟私下议论之时,他不可能隐藏这么重要的信息,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清楚明白。
“你的意思是…….……”
梁肃点头,掰着手指说道:“这刘大郎行事有章法,军事上狠辣,民事上行仁。并且有一支忠心耿耿的大军,还有山东作为根基,有朝中要员为奥援,已经有了做成一些大事的根基了。
就算赵构那厮无力去做成此事,这刘大郎也会去做的………………
不对!!!”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抬头,互相对视,目露惊愕。
“李通李相公投靠刘大郎,会不会就是因为要救出陛下?”
梁肃犹疑着说出了猜测。
因为李通是完颜亮一手提拔的,虽然经常被人认为是幸进小人,却依旧算是与完颜亮君臣相得,此时为了主上忍辱负重,在刘淮身边拼一把,那还真有可能。
最关键的是,这完全是各取所需。
刘淮难道就不想让金国发生内乱吗?
然而李通托付梁球,将他的家小都带到山东,又似乎是这厮是真的投靠刘淮了。
所有信息在梁肃的脑中汇总,片刻之后,他方才说道:“无论李相公如何去做,不成了,真的不成了,谁也挡不住,陛下真的要回来了,大金要乱了!”
说着,就连梁肃都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现在金国的局势甚至与宋国是否北伐都无关,金国自己马上就要打大规模内战了,军卒百姓乃至于公卿贵族都会在这大磨盘中被碾成粉。
金国马上就要变成修罗战场了!
梁肃饮了一杯茶水,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说道:“大兄,听闻你负责整理山东情况,还请将忠义军魏胜与这刘刘大郎的所有情况都一一道来,一定要事无巨细。
梁球有些焦急:“事到如今,难道还管这些吗?除了到处避难,又能去哪里?”
梁肃正色说道:“事关大丈夫究竟是要托身还是效命,若是效命,又需要做到什么程度,不敢不查!”
梁球见梁肃面容严肃,也就暂时压制住了焦急的心思,将之前收集到的信息,包括在山东均田,包括对女真猛安?克户编户齐民等等政策一一说来。
梁肃越听越安静,到最后竟然将茶盏放到了案几上,坐在原地若有所思起来。
梁球口干舌燥的饮了一杯茶,方才问道:“如何?”
梁肃眯起了眼睛,喃喃说道:“这刘大郎,倒真是个成大事的样子,莫非他真的能安定天下?”
梁球再次有些焦急:“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梁肃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咱们要做的,不仅仅是要逃离此处,更是要将局势往前推一把,那大郎一臂之力,否则大金内乱平定,咱们到了山东也没有好果子吃。正好,咱们也要立功以存身。”
“大兄,国玺你还带着呢吗?”天色渐黑,梁肃的面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低声向自家大兄询问。
梁球摇头:“都被刘大郎与李相公留下了,不过在走之前,各个印玺我都用各色布帛文书盖了许多章,此时就在我仆从随身携带的几个包裹里。”
梁肃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如今这件事,还是得落到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太子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