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看着地上掉落的匕首,刀锋闪着光。
[若是刚才盖聂没有出手,呼会真的会自刎吗?]
他思绪一闪而过,给了呼两个选择:
“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君子,所以你是走,还是留。”
呼单膝跪地:
“呼愿誓死追随主君!”
停顿一下:
“若主君不是君子,天下无君子也。”
呼一脸执着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憨傻。
嬴成蟜心情变好了许多,笑着摇摇头:
“洗脑洗的这么彻底?
“哈!怎么早没发现,我还有做传销的潜质?
“去备车吧。”
呼应了一声“唯”,很欢喜。
为没有被公子成蟜赶走而欢喜。
孔斌黑着脸回到住处。
他在门外就发现了公子成蟜的驷马高车,本来已经有些湮灭的怒火越发高涨。
走进房屋之内。
除了与他同住的兄长孔穿以外,刚刚先走一步的竖子果然也在。
“请你出去!”孔斌冷冷盯着嬴成蟜。
公子成蟜看了他一眼,低下眼睑。
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孔穿冲公子成蟜歉意一笑。
虽然公子成蟜已经告诉了他事情大概经过,但他还是要确认一遍。
这不是他不信任公子成蟜,而是做事一向如此周到。
“子顺。”他换上认真表情,问其弟:“你方才是否带了鲁兄去找公子,说要共计大事乎?”
鲁仲连不仅是孔斌好友,也是孔穿好友。
就社交而言,孔斌远远不如孔穿。
儒、墨对立已久。
孔斌对秦墨、楚墨、齐墨,全都不感冒,很反感。
而楚墨巨子邓陵学、齐墨巨子相夫习,却都是孔穿好友。
孔穿交友之广泛,可见一斑。
“是。”孔斌坦然承认。
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做的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对嬴成蟜怒目而视。
“你是否将大计尽数告知了鲁兄?”孔穿再问。
他心中已经大致有数,保险起见发出了第二问。
“是。”孔斌沉声道:“阿兄,你知道鲁兄品性,就算是不与我们同道,也绝不会向外说,而这竖子!”
孔斌怒指嬴成蟜,裸露出来的双臂肌肉线条明显:
“他竟要鲁兄下跪!此乃奇耻大辱!不合礼也!”
孔穿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扭头,满怀歉意得对嬴成蟜道:
“多谢公子不杀吾弟之恩。”
孔斌面有不愉之色,很是不爽。
公子成蟜来此为得诸子支持,他孔斌帮助公子成蟜拉拢鲁仲连子。
他孔斌不是倾力相助吗?
怎么就要遭受杀身之祸了呢?
“不要再有下一次。”嬴成蟜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话语本身却很强势。
这种命令式口吻让孔斌眼睛一立,断喝一声:
“竖子敢尔!”
“无礼!”一向好脾气的孔穿动了肝火,猛然扭头望着其弟,戟指怒道:“尔不思悔过,犹敢大放厥词。若事败,尔万死难赎其罪!”
一番喝问要孔斌立在当场,言语吞了回去,一时没有言语。
孔穿见状,怒气不息,冲公子成蟜拱手说道:
“再有下次,请公子莫要仁慈!”
嬴成蟜笑了一下,不予置评:
“今日叨(tao一声)扰了,子高辛苦。”
孔穿起身,送公子成蟜离开房屋,边行边道:
“公子莫要调侃穿了。
“与公子相比,我们这些人,哪个敢言辛苦呢?
“此事怪我。
“我明知家弟急功近利,亦知所有计划,却没有提醒过家弟,一直酿成今日隐患,唉!”
说着话,人已经送到门口。
嬴成蟜登上马车,拜别孔穿:
“当局者迷。
“子顺不知此事严重性,是因为他已做了一次。
“子高不知提醒子顺,是因为子高是第一个如此而知情的人。
“事不过三,人也如此。
“除了子高、鲁仲连子。
“再有第三人,我不知道我会做出甚事出来。
“或许子高会认为,孔家帮我是在行道义,不应该受到威胁、指责。”
孔穿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如此认为。
嬴成蟜话语不停:
“我今日和子高探讨一个问题。
“你在荒郊野岭见到一个七岁幼童,不救这个七岁幼童,可以吗?”
“不可以,此为不仁。”孔穿坚定道:“先爱护自己的幼童,再去爱护他人的幼童。当他人陷入危险或困境时,我们应当出于恻隐之心进行救助。”
“很好。”嬴成蟜点点头:“那你救助了这个幼童,五日后发现这个幼童患有治不好的重疾,所以你把幼童丢回捡起来的地方,这可以吗?”
“这也不可以。”孔穿大摇其头:“养五天虽然比不捡要强一些,但也强的有限。追其究竟,依然是没有救助。”
“这是子高的看法,子高想听听我的看法吗?”少年相问。
“愿闻其详。”孔穿点头。
少年温和说道:
“你没有救幼童,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
“但你救了幼童,却在五日后把他丢弃,我认为这个就犯下大错了。
“因为你在救幼童的同时,就消除了其他人救幼童的可能性。
“想做好事的人,不只是你一个。”
公子成蟜的马车由近到远。
孔穿望着马车车辙,思索了片刻:
“不救人不应该受到指责……一毛不拔……杨朱的思想……自私自利者,与禽兽何异?”
他走回房屋,面对神色不喜的家弟,自我检讨:
“公子在门外说的不错。
“我得知大计是通过你,是以淡忘了此事的影响。
“这是我的过错。”
“我承认,我这次做事有些急切。”孔斌自检,语气一变:“他可以杀了我,但他不能让鲁兄下跪!”
总有些人,看重名节甚于生命。
孔穿不是这样的人。
从他在对战公孙龙子时说自己是公子成蟜驭手,就能看出他没有那么在乎名节。
孔斌自然也知道兄长秉性,余怒未消地道:
“罢了!你不会懂!”
孔穿用右手食指关节重重叩了两下桌案,在“咚咚”声中沉声说道:
“是你不懂。
“从这一路同行,你我皆知公子之学贯穿各个学派,老子、庄子、墨……
“形名之学在公子擅长的学说中,挤不进前三。
“在稷下学宫这个论国政的天下学子圣地,公子为何偏偏要用形名之学立足,还非要用几乎和政治无关的公孙学派?”
孔斌怒而回应,指着自己鼻子说道:
“我不懂?我为何不懂?我有甚不懂!
“正是因为公孙学派不涉国政,所以竖子才选之。
“稷下学宫各个学派皆议论国政,观点各异,好些更是截然相反。
“如爱人。
“我儒学是要有类的爱,而墨学便是无类的爱。
“杨朱学派要求全性保真,极致贵己。
“墨学就要求所有人无私奉献,兼相爱,交相利。
“没有任何一门学说,能够让整个稷下学宫都认同,除了形名之学。
“因为形名不涉政,探虚实。
“这竖子唯有用形名之学,才能尽可能多的拉拢诸子百学……”
说着说着,孔斌声音渐小。
他突然意识到,公子成蟜想要得到诸子追随的方法看似很简单,但做起来却不简单。
公子成蟜当下需要的不是一个两个子的效忠,而是时间。
只要公子成蟜金身不破。
其在稷下学宫待的时间越长,认同其的诸子就会越来越多,未来就会有更多可堪任命的人才。
公子成蟜在以一人的君子之名,拉升整个秦国的狼藉之名。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相信公子成蟜是一回事,相信公子成蟜且愿意追随之是另一回事。
愿意追随公子成蟜是一回事,愿意为秦国效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若秦国果真得了全天下,果真要行革命。
太阳底下,唯有稷下学宫的人才储备可以支撑起一整个中原,替换掉所有的世家大族。
“看来你想清楚了。”孔穿提醒道:“你带着鲁仲连见公子,利处在于公子麾下多出一个可以造势的人。”
孔穿平摊手掌探向其弟,不等手臂伸直又挪到自己胸腔处:
“就像你、我,一样。
“你我留在此处,不正是为了彰显公子之名吗?
“多一个鲁仲连,少一个鲁仲连,对局势会有太大的影响、变化吗?”
“不会。”孔斌摇头,阴着脸承认。
他不是一个知道自己错了而嘴硬不承认的人。
“弊端,我想公子已经说过了,就不用我再赘述了。”孔穿下了总结:“阿弟,你太想重振孔家名望了,太想恢复先祖孔子之荣光了。你去看看老子、庄子的学说,让心慢下来。”
“阿兄说的是,我会看的。”孔斌点点头,脸上阴云不见好转。
他还在想着为公子成蟜逼着好友鲁仲连下跪这件事。
看重名声更甚于性命的他,从心底愤怒。
孔穿按着其弟肩膀坐下,拿起茶壶倾倒。
碧绿茶水自壶口流出,做一道抛物线,“哗啦啦”掉进茶杯。
孔穿一边斟茶一边说道:
“我丢失了许多事物,是我故意为之。
“丢掉这些事物的我如释重负,这也是家里看不惯我的缘故,你看我也是如此。”
茶杯已满,孔穿轻推茶盏到弟面前:
“因为我常丢事物的缘故,所以我比你们更容易看到这些丢失物。
“在你眼中,公子和你在做一样的事,都是在为革命而努力,但实则你们很不一样。
“公子在丢失,你在获取。”
孔斌看着身前茶杯中绿水浮动,波纹荡漾。
他没有拿起茶杯,抬眼望兄长:
“此话怎讲。”
孔穿落座:
“公子是什么身份?
“秦国公子,咸阳神童。
“这次去咸阳,你我亲眼见证了公子在秦国到底有何等声势。
“当时公子还不满八岁,就能让当今秦王让步!
“你做过魏国相邦,你应该很清楚,这代表公子至少赢得了掌控秦国那些人中的半数以上支持。
“秦国是什么人在掌控?
“军武四公、华阳太后、秦氏宗族、以吕不韦为首的文官……”
孔穿重重敲击桌案,声声闷响如叩在孔斌心间: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名,贵族。
“革命,革的是贵族的命!
“人在茹毛饮血的时候,和禽兽无异,那时世间规则便是弱肉强食,能打之人吃多、占多、得到的多。
“及至遂人氏钻木取火,乃至仓颉公造字惊鬼神。
“人终于脱离于野兽一列,开始主宰万物,三皇五帝开始订立新的规则。
“这中间之事,我便不多说了。
“我只说武王伐纣,周朝新立,打破了商朝规则而重新构建新规则,天下正式被分为十等人。
“三皇五帝创建新规则,让之前站在顶峰的能打之人变成了为其征战的士卒,地位一落千丈。
“周武王订立新规则,更是杀死了广有贤名的纣王。
“每一次规则的确立,都是一次权力交换,一次利益分配。
“我们要进行的这场革命,也是要确立新规则。
“原本规则的既得利益者是贵族,贵族手中的大部分权力都会流入民间,流入百姓。
“这对你,对孔家而言都是好事,因为儒学门生遍天下。
“可对公子呢?
“这简直是一件坏到不能再坏的事!
“天下现在的规则,最大利益者是谁?
“是公子!
“公子若是不为大计,不来齐国,不至稷下学宫。
“其要成为秦国太子,难吗?”
孔斌脸上肌肉抽动,摇摇头,艰涩道:
“应是不难。”
一个还不是太子的七岁公子,能够力压秦王。
在秦国这个不讲礼仪,只讲实力的虎狼之国,是再适合不过的王位继承人。
孔穿指着自己的心:
“你认为我承认是公子门客,辱没了孔家。
“我认为不是这样。
“我觉得很光荣。
“我认为孔家也应该与有荣焉。
“纵观历史,从来没有哪一次规则之变,是由顶峰而至下的,是由既得利益最大者提出并实施的。
“唯有这次。
“革命成功,公子能得到什么呢?会比一个支配天下的王拥有的还多吗?
“公子常说自己不是君子,他确实不符合我们认知中的君子。
“若君子是对品性的最高评价,那我认为君子之名的定义便是错误的,应该按照公子之言行定义。
“公子不是君子,不是公子不配,而是君子不配。”
孔斌勉强笑笑。
兄长说的这些,其实他是知道的。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深思,没有刻意去想,从精神上淡化处理罢了。
“兄长对其评价太过了。”孔斌拿起茶杯:“这是我的错,我会去向成蟜请罪的。”
“过吗?”孔穿神情复杂:“你知道,邓兄是如何被公子说服的吗?”
孔斌吹吹茶水上冒的热气,微微摇头。
这他还真不知道。
邓陵学那样的犟种,和公子成蟜谈一次就被说服,确实极为出乎他意料之外。
孔斌托着茶水到嘴边,言语震得茶水颤,湿了他的下唇:
“如何说服的?”
“最紧要的,只有八个字。”孔穿一字一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啷”一声响,茶盏落在了桌案。
随后,绿水沿着桌案四处流淌,在桌案边垂落,一滴滴落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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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昧问一句,真的是女读者吗?男频历史分类女读者稀有度堪比国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