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此!”孔斌怒容满面。
他起身上前,将好友挡在身后。
一瞬间的形势急转,让当过魏国相邦的他都有不知所措之感。
公子成蟜要谋求诸子支持。
他孔斌与鲁仲连交好,对鲁仲连之品性深信不疑。
既然如此,那他带好友来见公子成蟜,不就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怎么会沦落到要打生打死的境地呢?
嬴成蟜退到盖聂身后,眯着眼打量身材高大,衣衫被肌肉撑起的孔斌。
“有子顺拦着,你能杀鲁仲连子吗?”他问盖聂。
盖聂视线落在孔斌空空如也的两手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可。”
有武器的孔斌,和没武器的孔斌,是两个孔斌。
这句话,适用于绝大多数练武者。
“多久。”嬴成蟜再问。
若是时间过长,引来他人关注,那就得不偿失了。
“杀一个五息,杀两个三息。”盖聂如实说道。
饶是在如此紧急的时刻,嬴成蟜都微微诧异了一下。
杀一个人,比杀两个人费时间?
盖聂没有解释的意思。
嬴成蟜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诧异过后,少年缓缓颔首。
五息。
就算是鲁仲连大声呼救,凑巧屋外门前有人经过,再凑巧这人注意到了鲁仲连的呼救。
只要五息之内鲁仲连死,那少年就能圆过去。
他现在不是初到稷下学宫的公子成蟜。
而是稷下学宫的稷下先生,君子的代名词。
嬴子,嬴成蟜。
孔斌浑身绷紧,心跳加速。
他视线紧盯着盖聂,眼角余光搜寻身边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
不趁手的也行,有总比没有好。
儒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其中射是射箭,御是开战车。
真正儒生坐得住朝堂,上的了战场。
要干架的时候,向来不打嘴炮。
嬴成蟜确认了一切尽在掌握,这才开始回答孔斌的问题。
少年很愤怒,很无奈,很无语:
“子顺,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要作甚?”
少年情绪有些激动,脸庞有些涨红。
就算是他强压着内心的怒火,那能够从碧落烧到黄泉的火焰还是窜出了火苗,在少年脸上具象化。
孔斌冷着脸,沉声道:
“我再清楚不过!
“倒是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若你不信任鲁兄,不许他加入,让其走便是了!
“你却让盖聂仗剑入内,你是要作甚!”
少年气笑,高挑音调:
“走?
“你是说,让知道了你我大计的鲁仲连。
“走?”
少年向后退一步,逼问的气势为之一降。
但孔斌却毫无喜色,反而更加慎重,连瞳孔都为之一缩。
自秦至齐,贯穿东西。
这一路上,他与少年共乘一辆马车,对少年脾气秉性也多少有那么一丝了解。
少年心中有一条线。
不过那条线,少年谨小慎微,行事喜欢谋而后动,不立于危墙之下。
过了那条线,暴躁如火,不管不顾!
少年脚步上的后退,却是行动上的前进。
距离少年给盖聂下令杀人,更近了一步!
嬴成蟜噙着冷笑:
“商子于秦变法,老秦人贵族足足掉了七百个脑袋才成功。
“而我们要做的事,要远远超过商鞅。
“变法,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们的大计,我认为应该叫革命更为准确。
“变法,是改变法令。
“革命,是革人性命!
“子顺,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你不知道一旦我们成功了,当今天下,几乎所有贵族的脑袋都会搬家吗?
“这个天下现在还是贵族的天下。
“此事一旦传出去,别说是你我。
“你身后的孔家,我身后的秦国,加起来都受不住!皆要死无葬身之地!
“商子有大恩于秦。
“先祖惠文王是我秦国首次称王的君主。
“你可以说惠文王是虎狼之君。
“但你能说惠文王是昏庸之君,说惠文王不知商子之法的好处吗?
“在我们君主高度集权的秦国,敢于称王的惠文王却不敢保护商子,让有大功的商子为五牛分尸,死状凄惨!
“这还不能够让你生出警示之心吗!
“你若是想死,找个歪脖子树上吊便是。
“不要拉着我,可乎?”
孔斌为好友作保,郑重道:
“我相信鲁兄,就像我相信自己一样。
“你既然主动调查过鲁兄,就应该知道鲁兄的品性。
“他不会做出卖我们的事。”
嬴成蟜“呵呵”笑了两声:
“知道,我自然知道。
“鲁仲连子之大名,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邯郸之战立下大功,平原君要封赏鲁仲连子,鲁仲连子再三推辞不肯受。
“平原君退而求其次,设宴招待鲁仲连子。
“喝到酒酣耳热时,平原君起身向前,献上千金酬谢鲁仲连子。
“鲁仲连子说出了使其声名达至最高点的话。
“鲁仲连子说:‘杰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为他们能替人排除祸患,消释灾难,解决纠纷而不取报酬。如果收取酬劳,那就成了商人行为,我鲁仲连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说完话,鲁仲连子辞别平原君,离开邯郸。
“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
鲁仲连苦笑。
轻轻一扯孔斌手臂,迈了半步走上前,看着公子成蟜说道:
“嬴子用如此讽刺的语气言语,让我以为我做的事是不值得推崇的。
“若是站在秦国的立场上,如此言语是没有问题的。
“但我想,嬴子应当不会是如此肤浅的人,那嬴子为何如此言说呢?
“难道说,嬴子认同孔子观点,认为做了事情就应该收取回报才是对的吗?”
嬴成蟜冷着脸庞:
“我只问鲁仲连子一句。
“君之声名,较我之声名,何如?”
当今天下,要说学识,嬴成蟜排不上号。
但要说个人声名,就没有能够和嬴成蟜媲美的人。
深陷燕国,列国伐燕。
合纵五国,迫秦治水。
佩五国相印,年仅八岁便获子之称号,成为稷下学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稷下先生。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的基础,是嬴成蟜的君子之名。
鲁仲连子想明白眼前少年要说什么了,笑容越发苦涩了。
这苦涩不是为他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他的品性不被信任。
“远远不如。”鲁仲连叹道。
“我的声名比君大,可我却不是真正的君子,想要将君留下性命。”少年眯着眼睛:“我连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会相信君的声名呢?”
孔斌急声道:
“成蟜,你误会了,鲁兄乃是真正的志向高洁之士!”
嬴成蟜“哦”了一声,指了一下鲁仲连,又指了一下自己:
“子顺入门时便说,鲁仲连子与我,是一类人。”
孔斌生怒:
“不要用辩术来应对我!”
“我倒是认为。”嬴成蟜又退一步:“辩术,要比剑术好一点。”
少年双脚站定:
“我已经退了两步。
“有句话叫事不过三。
“我若退第三步,那就只能对不起了。”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
“君还有一步的时间说服我。
“一个逍遥自在,却会主动反秦的鲁仲连子,凭什么会追随一个秦国公子。
“若我是真正的君子,这也就罢了。
“但子顺既然什么都和你说了,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是君子!”
鲁仲连子心中没有惧色。
生死,在他心中早就不是值得害怕的事了。
他语速缓慢,似乎根本就没有受到少年三步之说的影响,拍着手掌说道:
“我来之前还在想,子顺到底是不是被欺骗了。
“一个盛名享誉天下,有望于秦王之位的秦国公子,天下间最大的贵族。
“为什么会想要消除贵族,让诸子百学取代其位呢?
“在我回答公子问题之前,公子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吗?”
少年摇摇头:
“不能。”
右脚向后移。
“不要!”孔斌急切喊道。
其肌肉贲起。
身上的衣衫竟然发出“咯吱”声响,有要涨裂的趋势!
少年右脚落地,盖聂却没有动。
因为这不是一步。
“君还有半步言语。”少年一脸认真,望着鲁仲连:“不要以为我在说笑。”
鲁仲连沉默。
少年与公孙龙论战,明明被公孙龙三言两语就轻松带了节奏,大败亏输。
假的,都是假的,此子哪里是能轻易被引带之人……他想着,出口说道:
“我不知道如何能够争取你的信任。
“我对你的了解,仅仅限于传闻、这月余见闻、子顺所言。
“还是请你说出我要做什么事,才能让你相信吧。
“毕竟,你对我要了解的多一点。”
少年左脚微动,有要抬起的架势:
“鲁仲连子,这可就有些欺负孩童了。
“我若是知道如何才能够信任你,何至于要盖聂执剑入内呢?”
孔斌衣衫有裂痕,额头大汗淋漓,做好了一把抓起桌案投掷过去的准备。
之所以现在没有去抓桌案,是因为剑圣盖聂给予了他极为沉重的压力。
他觉得如同被一头猛兽盯住,稍微异动就会引起猛兽攻击!
在这万分紧急时刻,鲁仲连一把抓住了孔斌肩膀:
“子顺,此事与你无关了。”
“嘶啦”一声,孔斌衣衫被扯掉了。
这声响牵动了盖聂敏感神经。
剑圣眼神一变。
不待自家主君迈第三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其手腕一甩,“刷”的一声破空之音几乎是和“嘶啦”声同时响起!
而恰在此时,桌案飞起!
鲁仲连的声音淹没在布帛破裂声,利剑出鞘声,桌案飞起声,剑斩木头声!
瞬息过去,嬴成蟜只见一只完好的桌案摔在地上,出了两声“哐当”,成了不规则两半。
盖聂站在原地,像是从未动过,只是手中拈着一片衣角。
孔斌大口喘气,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视线瞥向脖下衣领处。
那里缺了一块。
孔斌脸色极为难看。
他赤裸双臂,仍旧站在鲁仲连身前。
紧盯着盖聂,一言不发。
剑圣弹飞手中衣角。
青色衣角飘飘然,划过一道不规则轨迹,落在了孔斌的肩膀处。
剑圣面无表情地道:
“我能斩你颔下衣,便能割你喉。”
儒生是百学里很能打的一个学派,但和一生极于剑精于剑的盖聂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尤其是空手。
孔斌不言,认为没有必要多说话。
他今日站在这里,只要他活着,就不能让鲁仲连死。
大不了一并交代在此。
他的家学里面,没有教过他抛弃朋友。
鲁仲连苦笑着向前走:
“嬴子这第三步还没有迈吧?”
“鲁兄!”孔斌厉喝,想要叫住好友。
但他又不敢动。
刚刚他已经动过了,结果并不理想。
盖聂的剑,快到看不见。
盖聂双目挪动到鲁中连身上,不许他再近前。
鲁仲连只走过孔斌一步就不前了,笑着张开双臂:
“我别无他意,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死,而连累了子顺罢了。
“嬴子和子顺,乃是真正要做大事的人。
“要是因为鲁仲连而伤了情分,耽误了大事,那鲁仲连便是死也不能弥补。”
左脚想要抬起,再往后退一步的少年突然觉得左脚有点沉。
鲁仲连的话,他听上去极为熟悉。
他一下子明白,其他人看见自己作秀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了,有点子魅惑啊……
虽然他本人每次都感到有些羞耻。
“鲁仲连子,你这话我也说过,还说过不止一次。”少年冷言冷语:“这并不能拯救你的性命。”
鲁仲连向右侧头,露出左侧脖颈。
在孔斌怒喊的“你发甚狂疾!”声中坦然一笑:
“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请嬴子向后迈步吧。
“我听说嬴子曾经说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若是我今日必然要死在这里,请嬴子一定要完成最后大业。
“让我的死,成为泰山上的一抔(pou二声)土。
“若是嬴子没有完成大业。”
鲁仲连如同看玩笑地说道:
“那我的死岂不是会变成鸿毛?这也太不值了。
“到时九泉之下,势必要和嬴子讨个公道。”
嬴成蟜轻轻磨牙。
牙齿摩擦的声音通过骨骼传导,进入他的脑海。
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却清晰可闻。
沙沙,沙沙,沙沙……
只要他再向后走一步,一切就都会解决了。
但他就是迈不动步,如同面见楚墨巨子邓陵学那一日一样。
有些人,当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即便暂时敌对,也舍不得杀。
“呵。”少年吐了口气,笑的有些复杂:“声名,还真是一个好物事啊。我以为我能够利用声名,早已看透了声名。没想到,今日还是被声名所累。”
少年右脚向前迈步,双脚站在了一起。
孔斌脸上泛出喜色,以为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
盖聂对面前二人颔首,这就算是道歉了。
他的本心,并不想要对这两位子动手。
尤其是鲁仲连子。
盖聂完整听到了嬴成蟜所说的言语,知道了鲁仲连对赵国有大恩情。
只是主君所命,不得不从。
剑圣欲出屋,手臂刚刚微动,就被拽住袖口。
少年伸手拽住盖聂袖子,看着歪脖子的鲁仲连:
“我被累的声名,不是我的声名,而是先生的声名。
“先生的所作所为,以及先生的声名,让我决定破格相信先生一次。
“我听说先生虽然经常被齐王叫到宫中论政,却从来没有在齐国担任任何官职。
“先生是稷下学宫唯一一个有子之称,却不为齐国上卿的稷下先生。
“再加上先生主动去往邯郸抗秦,功成之后又不收取名利转身就走。
“因此,我姑且相信先生是一个爱惜羽毛,有着远大志向,且志向高洁的人。
“那先生能否为了远大志向,而丢弃一点羽毛呢?
“若是先生跪在了我的面前,那我想我会很愿意与先生一同行走。”
孔斌色变,愤怒异常,比知道嬴成蟜要杀好友的时候还要愤怒。
他冲上前来,大声吼道:
“士可杀!不可辱!”
盖聂的手第二次摸到剑柄。
杀人,他会。
“噗通”一声响。
鲁仲连跪在一地木屑中,笑着说道:
“如此,就可以了吗?”
在经历中极为爱惜羽毛的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一样。
“嬴成蟜!”孔斌抱着好友想要拉起来,对着嬴成蟜怒吼:“孔家不会再助你了!”
嬴成蟜用更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鲁仲连:
“够了。”
少年在孔斌的怒目中,带着盖聂走出门。
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所为是对还是错了。
若鲁仲连和自己一样,是个伪君子,在生命面前并不在乎什么耻辱不耻辱的。
出了门,就将其大计四处宣扬怎么办?
“呵。”少年轻声自语:“算了,真要是把鲁仲连杀死在这,到时子顺怎么处置?难道要把子顺也杀了吗?让他活着吧……”
少年知道,这是安慰之言。
他不想杀鲁仲连。
“主君!”一直等候在外的呼,看到嬴成蟜走出轻声呼喊。
他目中有决绝之色,手中持有匕首,割向喉咙:
“呼不会出卖主君!”
他也听到了全部。
“咚”的一声响,匕首被打飞。
剑圣手握宝剑剑身,以剑鞘嗑飞。
他懒得拔剑。
嬴成蟜摆摆手:
“少给自己加戏。
“你听到了就听到了,有什么所谓,你是鲁仲连子啊?
“好像你说出去好像有人能信似的。
“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