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权代儒,在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王朝里也是非常罕见的。
在中国历史上,儒家思想长期占据主导地位,尤其是在汉朝之后成为官方意识形态。
但某些时期,如秦朝推崇法家和明朝张居正推行改革的时候,才会出现类似“以权代儒”的情况。
张居正的改革强调法治和效率,压制了儒家的传统势力,削弱了儒家思想的影响,转而依靠法家或其他学派来治理国家。
事实上,法家强调法律和中央集权,而儒家则强调道德和礼制,两者在历史上冲突就从没断过,只是多为偶然事件。
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以权代儒”事件其实主要就三件,一是秦代法家独尊,焚书坑儒,以律令取代周礼,成为早期“以权代儒”雏形。
之后则是张居正改革时期,禁书院、打压心学讲会,推行考成法等集权措施,压制士大夫批评,是典型的实践行动。
最后,则是或许都不会再出现的雍正时期,设军机处架空内阁,削弱儒家官僚议政权,强调皇权绝对化。
儒家主张“以德治国”、“君臣共治”,而张居正需要快速推行政策,认为儒家士大夫的谏诤阻碍效率,二者矛盾不可调和。
虽然魏广德已经来到这个世代多年,但是思想多少还是受制于后世,对于儒家这一套,他一般都是以旁观者身份在看待,并未切身体会儒家治国这一套的重要性。
魏广德感觉不到,以前也没看到过关于张居正教育改革的背景,自然是完全不知道的。
不过晚上在魏府书房里,魏时亮才把谜底给魏广德揭开。
诸子百家学说各异,魏广德以前也就是历史书上看到过,但是对所谓的“百家”,如果不过看过一些影视剧,他是根本不知道除了儒家、法家外,还有墨家的。
至于百家的其他“家”,魏广德在后世根本就说不清楚还有其他哪些。
就算到了现在,因为千年来独尊儒学的原因,其他的学说书籍市面上也是不多。
诸子百家之流传中最为广泛的是儒家、法家和道家,至于墨家、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纵横家、兵家、医家等等,早就不为人知,甚至许多已经湮灭在历史洪流中。
而此时,因为入职刑部,所以对这些有所涉猎的魏时亮就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
“先秦以法家治国,设置苛刻条,但秦二世而亡。
汉初采用的是黄老之学,主张无为而治,这在恢复经济方面有效。
但到了汉武帝时期,中央集权需要加强,黄老思想可能不再适用。
这时候需要一种新的思想来巩固统治,然后是董仲舒出现。
他是儒家学者,可能希望提升儒家的地位。
同时,他的思想融合了阴阳五行等学说,形成了一套适合中央集权的理论体系,比如“天人感应”和“君权神授”,这对皇帝加强权威很有帮助。
如果放在正德朝以前,魏时亮绝对也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这在儒家学派人眼中,魏时亮的话可谓大逆不道。
毕竟,千年积累,早就给儒家人一种感觉,那就是儒家才是正统。
理学和心学,虽然都传自儒学,属于儒学的分支,但是因为心学的出现,也让读书人心里多少对于儒学的正统有了怀疑。
特别是魏时亮所在的刑部,说到底那就是个法家衙门。
民间老百姓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其实就不属于儒家之言,而是属于法家商鞅所提。
“再者,汉武帝时期面临诸侯国问题和外部匈奴威胁,需要统一思想来强化中央集权。
儒家强调的等级制度和忠孝观念有助于维护社会秩序,减少内部矛盾。
还有对其他学派的压制,法家虽然有效但过于严酷,墨家和道家不利于集权,无法满足汉武帝所求。
通过罢黜百家,可以消除不同的声音,确保思想的统一。
此次首辅所为,其实就是为此。”
魏时亮开口缓缓说道,“我听说下午都察院那边,为此争吵激烈,重点其实就在此。
之前考成法推出,民间就以为此政是“以事功代德行”,违背孟子“民贵君轻”理念,心学称其以权术灭道统''。”
江治这时候插话道:“下午听闻六科遵照首辅之意,向各省发出了旨意,让各地巡抚立即清查下辖所有书院,重申禁止讲学等事务,工部议论都以为六科已经臣服在首辅权柄之下。”
“是啊,所以大家都看向了都察院,现在敢向首辅开炮的,也只有都察院了。”
大明的朝臣其实惯会见风使舵,打第一枪的,一般都是科道言官,毕竟他们有权“风闻奏事”。
只有言官出手,其他衙门的官员才会跟着上奏。
毕竟,前面有人顶着,谁会愿意拿头上乌纱不当回事儿。
魏广德听了他们一番大道理,虽然让他触摸到张居正发动此次改革的真正用意,但魏广德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朝臣们对此的反应。
此刻,他的视线投到谭纶身上。
虽然在朝廷的时间,他比谭纶长的多,但是入仕途的时间,谭纶却是他的前辈,或许在分析人心上,会比自己高明。
于是,魏广德对谭纶说道:“子理兄,你看今日之事,朝中会不会翻起滔天巨浪?”
别看一下午没有什么奏疏出现,可是魏广德相信,如果有人选择上奏,那比如要经过一晚上发酵。
他们不仅需要联络更多志同道合之人,自己草拟奏疏也会反复斟酌修改。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上奏,那肯定是在明日。
听到魏广德问起此事,谭绝不仅揉揉发胀的额头说道:“此事,之前我就想过,朝廷里肯定会有不少人上奏反对的。
今日都察院就可见一斑,他们最后并没有争出个子丑寅卯来。
而且,虽然都察院是关着门来争执,这时候必然有许多人会和同乡好友联系,一起商议探讨。
只不过,我观首辅大人,既然已经强行推动此事,断然是不会轻易放弃,定然会执意坚持己见。
最关键的还是,京师官员,虽然大半来自江南,可北方官员亦有不少。
此次首辅之举,明显是针对心学。”
谭纶说道这里,不由得环视众人。
要说魏广德这帮人里,谁是心学门人,这个还真不好说。
因为他们几个人,似乎就没一个人说过自己是心学门人。
只是江西那地界,谭纶心里也清楚,在那里学习的读书人,就没人没看过心学著作的。
见他视线扫来,魏广德等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都是轻轻摇头。
见到几人的表态,谭纶才笑道:“如此就好理解了,善贷之前只以江西读书人的观点看待这个问题。
在江西,不说那四大书院,其他书院也是多如牛毛。
就比如南昌、吉安等地,为何我江西文峰鼎盛,还不就是因此。
你我认为要是禁了书院,读书人怕是都会闹腾起来,只怕会搅动天下。
但除了两京和我们江西、浙江,这心学又有多少门人?
比起传承百年的理学,心学总是要若上一筹。
张江陵怕是就算准了此点,也就是让朝堂上那些心学门人会激烈反对。
而对于理学来说,他们已经不需要书院反击对手,朝廷要真关闭书院,那心学传播的途径就等于被切断了,此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
“子理兄的意思是,朝廷里大部分官员会支持首辅的决定?”
魏时亮皱眉问道。
今日议事,魏广德只找来了谭纶、江治和魏时亮三人。
本来劳堪也是可以来的,可他人还在江西老家。
在浙江办差完成后,他就上奏以身体有恙为由请假半年,直接跑回家省亲去了。
谭提出的观点,让魏广德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可不就是这样,他以自己的角度考虑,就认为大部分读书人都会反对,也都应该反对。
毕竟关闭学院,就等于断了学子上进之路。
可他却忘记了,此次新政最受打击的,其实不是朝廷里占大半比重的理学派,实际上他针对的是那些四处宣扬心学的心学派。
在他们聚众讲学的过程中,不仅宣传心学观点,还褒贬时政,对张居正更是口诛笔伐。
当然,其中不乏有致仕,罢免官员参与其中。
毕竟,大家其实各有目的。
被致仕和罢免的官员,对张居正是当然的不满,那些心学门人大肆贬低张居正正好和了他们的心意。
他们愿意为这些人站台,并且提供资助。
至于心学好还是理学好,其实对于当过官的人来说,心里早就有答案。
“子理兄,你这话我就想明白了。
或许会闹腾两天,但绝对不会整出大事儿来。”
魏广德苦笑道。
谭纶只是微微点头,不过脸上还是一副郑重表情。
至于江治、魏时亮两人,也都想明白了。
他们和魏广德一样,思想没有跳出江西,依旧是以江西读书人的想法去考虑天下读书人。
要说现在天下读书人心学、理学是二八开的话,那在江西,几乎已经达到四六开,许多江西学子都把心学看成至圣之言顶礼膜拜。
王明阳对江西的影响力太大了,绝不是后世可以想象的。
谭纶能想到这些,还是因为他出仕后就在浙江、福建、广东等地做官,这些地方心学也很泛滥,但远没有江西这边厉害。
由此,他能从理学门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直接把官员分割开,而不是当成一体的读书人。
“不过,首辅搞出来这事儿,以后怕是要背上骂名。
在他倒台后,理学可不会记他的好,只会以此大肆贬低于他。
只能说,张江陵真的异于常人,能为人所不能。”
谭纶接着又说了一句。
“其实,叔大兄还是一心为国的。”
魏广德这时候也为张居正开脱道。
“是啊,考成法对朝廷有利无可辩驳,那些反对之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嘴脸。
可惜啊,有了功名,人就变了,变得市侩了。”
谭纶摇头,很是失望的说道。
忽然,魏广德感觉似乎这是一个机会,以前只是他和张居正私底下的一个承诺,貌似现在可以尝试着说一下。
毕竟,他所处的位置,对于张居正这条新政,似乎反应应该更激烈才是。
“诸公,对于张江陵,善贷一向很佩服,正如子理所说,能为人所不能。
且他这么做,严格说起来,也是毫无私心。
若是将来,真的是满朝倒张的时候,善贷会为他说句公道话,希望诸公也能助我。”
魏广德已经能看出来,等张居正完蛋的时候,他怕是天下皆敌的状态,甚至可能比严嵩的处境还要糟糕。
“善贷.....”
谭纶闻言,皱眉看着他,欲言又止。
“叔大兄是为了大明,并无私心。”
魏广德只是开口重复先前的态度,谭纶、江等人就明白了,不论张居正所做之事对错,他只是坚持张居正做的这些事儿,都有利于朝廷。
只不过,显然魏广德并没有意识到,真正左右对张家最后惩罚的人,并不是当朝首辅,而是皇座上端坐的皇帝。
“这个以后再说,先说眼下吧。”
谭纶叹口气,不想和魏广德继续讨论这个事儿,而是继续说道:“这事儿,我江西官员多半是会反对的,今日没有表态,也就是之前递了条子过去,才让他们暂时避开。
但是,这怕不是长久之计。”
“告诉他们,这是内廷的意思,有利于维护皇权稳定。
至于他们,地方上会有办法敷衍的。”
魏广德开口说道。
这话,也就是为了先稳住京城里的老乡,让他们别掺和进去。
万一事儿闹得大,说不得有人被拉出来立威。
福建那边丈量田地正如火如荼,眼看着很快全国就会推开。
按照之前张居正的表态,那就是从京城开始,由北向南进行清丈。
宗室、勋贵放在第一位,要是敢反对,就先收拾这些人。
但是在收拾他们的同时,如果有文官跳出来反对,也是要被收拾的。
禁书院,就是为了避免学子聚会闹事儿,让他们在官学或者回家学习。
官学的学子,有各地提学管着,不听话革除功名,这个处罚杀伤力可是相当大的。
“那真到地方呢?”
谭纶皱眉问道。
“他肯定早有计较,对心学为主的书院,肯定是要禁的。
江西那边,让他们先关闭几年,等等再说。”
魏广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