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孟虎收到法院一个邮政快递,是有人起诉他了。寄给他的是诉状、诉讼权利和义务告知书、开庭传票、证据等等,厚厚一叠。
原告有两个,周平和周安,说是两个胎儿,由其法定代理人梁艳婷代为诉讼。被告是孟虎、洪招娣,还有第三人周航。他看了下起诉状,是要他和洪招娣交出一半遗产给两个胎儿留份额。
立即找李律师,李坤兴详细看了材料,说这儿的材料再结合林律师之前电话里跟我说的,这两个胎儿是你生父的遗腹子是无异议的,这官司要输。当然我还是尽量再仔细研究,看看有破绽不。
孟虎问,就是说要拿出一半遗产是吧
李坤兴说:“差不多吧,先由法院提存,等把孩子生下,就给监护人梁艳婷。理论上有死体可能,就是说生下来如果是死的,那么法院提存的遗产就返还给你们。”
孟虎笑道:“那不是要巴望她生个死胎。开玩笑的。”
李坤兴说:“哈,是吧。不过生下来要是活的,哪怕活一分钟,然后死了,也不返还给你们了,而是由孩子的继承人继承了,就是归孩子母亲了。”
孟虎想了想,似懂非懂。他现在求知若渴,就请李律师解释。
李坤兴说:“胎儿的民事权利能力比较特殊,是一种准民事权利能力,要成为完全的民事权利能力,必须等到胎儿降生到现实世界,如果生下的是死的,那么那个之前设定的准民事权利能力就没有了,视为自开始就不存在。只要生下来是活的,那一声啼哭就是宣布他实现继承权了,遗产分到手了,不能返还了。”
孟虎想想说:“就是说,生下来是活的,遗产就算分给了他,要不回了。他又死了,也是由他的继承人继承了,与原来的人不搭界了。”
李坤兴说:“孟虎你真了不起,读书开窍了吧,有理解力了。”
孟虎非常高兴。
李坤兴想孟虎你幸福了,吴梦甄不会嫌弃你了。
法院对孟虎的送达顺利地有了签收回执,可洪招娣的快递退了回来。
寄送的地址是洪招娣的身份证地址。书记员只能上门送达,到一个旧小区的一幢别墅,像是自建房。一个60岁上下的妇女开门问找谁。
书记员说明来意,妇人说她婆婆已经不住在这。书记员问在哪,电话号码,能去法院吗,妇人一概说不知道。书记员说你先生知道吗,老太还有其他子女吗
妇人说她婆婆现在由小媳妇负责照料,小媳妇出国了,交给她姐照料,照料得不错的。
书记员问现在照料人在何处,电话多少,妇人又说不知道。书记员这种事碰多了,有人是真不知道,有人是故意回避法院的官司。
汇报法官,法官说总要想办法送达的。原告是加拿大人,是涉外诉讼,就格外重视。让书记员查洪招娣的社会关系,直到把周老太挖出来。
法院找个人还不容易。查到老太的三个子女及其配偶。老大周志元家去过了,老二周志栋显示早就出国,女儿倒是找到了,可女儿说一直由两个哥哥照料的,现在情况不清楚。书记员根据老太大媳妇说的现在由小媳妇钱颖颖的姐姐在照料,查到其姐叫钱芳芳,就找到了钱芳芳。
钱芳芳说,周老太在乡下享福呢,乡下空气好,吃的新鲜,住得宽敞,老年同伴多,开心着呢。
书记员想我不是来问你老太过得开心不开心的,我是要完成法院文书送达的,就说那怎么找到她,要她签收的。
钱芳芳对这案子已经知道个大概,钱颖颖讲过的,就说我来联系,我来让她去法院去签收。
书记员好的,抓紧。
钱芳芳就跟她的一个远亲联系。
钱芳芳两个月前把周老太丢给一个乡下远亲照料,一个月三千,包老太的吃住,老太的钱已经全部由她和周志元家掌控了。两个月里,她只去过乡下两次,第一次还是把老太送到乡下那次,第二次是半个月后。看到老太生活在远亲家里,一个普通农民家,吃的蔬菜是新鲜的,地里一摘就下锅,荤菜到小镇买,邻居多是老年人,天天相互串门,确实比城里热闹。城里可是门对门也不相往来的。老太以城里人的见多识广颇得众人敬重,往往成为交流的中心。钱芳芳就放心了。关键是不用自己烦了,还每月只要三千,老太账上的一百几十万正按照“协议”源源不断地转到自己和周志元的账上。还是与周家妥协好,独食难吃,这样相安无事。
打电话。“阿玲,周老太最近怎么样,我忙,一直没工夫下来看她。”
叫阿玲的远亲说:“好着呢,你放心,她现在可信任我了,都不肯离开这儿了。”
钱芳芳说:“那就好,生老病痛要告诉我呀。”心想不能让老太死,死了每月三千倒是省下了,可老太的钱说不定她家人要来分走了,现在可以以照料和理财的名义得到她的钱,天经地义。“阿玲,法院要找老太,有只官司牵涉到她,你明天陪她上来,去法院。”
阿玲一听心里有点慌,但很快镇定,早就想好掩饰办法的,就说好,是直接去法院吗
钱芳芳说我先见下老太,再一起去法院。又说租车过来吧,我出钱。
第二天阿玲要了辆黑车,如约前往,与钱芳芳碰面了。
钱芳芳与周老太打招呼,老太对她竟然像是认识又像不认识。老太的眼神怯怯的,全没有原来的倨傲。钱芳芳已经习惯了老太见多识广、谆谆教导、长者为尊甚至母仪天下的风范,原以为今天见了面会被她指责不看望她、不管她什么的,事先想好了解释的话,没想到老太非但没一句指责,还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拘谨。老太的穿戴还是好衣服,干净整洁,但神情没落了。钱芳芳看她不似原来话语不断的样子,不开口了,就自己先说:“阿姨,你好的吧,听说乡下热闹的,过得开心的。”
周老太机械地说:“好的好的,过得好的。幸亏阿玲,对我最好了”
阿玲打断说:“好了就好,不要多说。”
老太“嗯嗯”。
钱芳芳更奇怪,周老太怎么这么服贴,跟在阿玲后面亦步亦趋,恭敬拘束,像是没有生活来源的憨厚老人,要靠子女养活,而子女又生活艰难、不是善茬,老人便只能这种卑怜状态。
到了法院,法官视老太为主角,说你有诉讼材料拿去,要签收,老太依然看阿玲,阿玲点头,老太拿了一叠材料,照书记员的指点签字。这就好了。
出来钱芳芳要材料,老太当然要征询阿玲,阿玲可不敢违拗钱芳芳,如果说老太视她为主人,她得视钱芳芳为主人。钱芳芳就拿过材料,放进自己的包。
法院的事先搁下,回家研究,还要联系钱颖颖。现在先要弄明白这周老太怎么变个人似的。
把阿玲拉到一边说:“你给老太吃什么药了,她怎么这样了”
阿玲:“她以前不是这样吗喔,以前就是话多点,静不下心,现在在我那调理好了,身心调理,学佛念经,丢掉是非,老来修心,86了,说走就走,调养好了,多活几年,往生了,摆脱业力,脱离六道轮回,到西方极乐世界。”
钱芳芳心想不好,周老太刚摆脱保健品洗脑,又被精神控制了。
又想,这总比保健品好,又骗不了钱,还省她的事。就说:“修身养性是好事,老太以前是太聒噪,让人心烦。就这样可以了,不要再发展下去,不要太迷信。”
阿玲说:“我知道,你放心。她在我那你一百个放心。”
她们就分手。仍旧让黑车送,钱芳芳付了钱。
阿玲仍旧把老太送到旷野里的破房子。这是老太“修身养性”的地方。
现在老太不跑了,不用阿玲锁门了。
每天阿玲从家里过来投喂一点食物,有时两三天来一趟,老太吃得比苦行僧还差,三千元是省下了。
隔一阵子阿玲会给一根火腿肠或茶叶蛋改善伙食,老太如蒙大恩,吃得热泪盈眶。
发生这样的变化才两个月。
人是可以驯服的,且不用多长时间。
两个月前,老太刚被关在小屋几天,桀骜不驯,用两天工夫
掰扯了窗户木条,跑了出来。但外面茫茫四野,都是田地和鱼塘。
她顺着鱼塘间的道路走,走过鱼塘是广阔的田地,不见一个人。她的腿又虚肿了,走不动了,又爬到地上。
阿玲找到她了,没打她没骂她,默默把她拖上三轮车,一辆破旧的脚踏三轮车,满是死鱼的腥臭味。老太的高级电动轮椅早已不知所终。
回到鱼塘边的破房子,阿玲把她绑了起来,手脚捆住,系在床脚上。依然没有打骂,和颜悦色地说:“周家婆婆,你不要不识好,你以为你现在是个富婆老太太,你每天跟村上人说的那些话我都不要听。”
在阿玲家时周老太被邻居围着听她说城里的掌故,说她做书记的丈夫,发大财的儿子,有出息的孙子,说她的健康营养知识,说美国总统特朗普是白痴,说美国是怎么向中国投新冠病毒的,说台湾如何作还颐指气使地唤阿玲做这做那,要阿玲泡茶倒水发零食,把家里弄得像茶馆店,阿玲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服气。
想我阿玲,年轻时也是大队的“铁姑娘”,干活一把好手,巾帼不让须眉;中年在阳溪城闯荡,颇有成就,回到乡下也是众人羡慕、村民敬仰的,没想到几年前她在阳溪城里开的房产置业倒闭了,钱被一个开发公司老板卷走了,做过桥贷款垫的资金又被法院查封了,收到的承兑汇票是假的赚到的几千万元全都赔光了,负债了,只能连三千元一个月的保姆钱也要挣了。
就很看不惯周老太无知又骄横,心想你如我吗,这么福气,我不过运气不好罢了,你儿子也是卷走别人钱的,早知这样,我有几千万借款时也跑路。
不想整天在家服侍这个讨厌的老太,甚至生出让这个得意的老太吃苦头的阴暗心理。天天看她得到村民追捧,当自己是下等佣人,仿佛三千一个月是莫大的施舍。阿玲下手了,想到鱼塘边的旧房子空着,离村子又远,把她放到那儿去,杀杀她的威风。
就送来了。
逃跑也没用。这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打她不骂她,阿玲可是有素质的。要论能说会道,信口开河,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几个老太也不如她阿玲。
“周老太,现在这世界就我对你好了,我也只有这种条件对你好。你以为你有钱,你死去的儿子有钱假的。你儿子的钱是造房子套来的,银行的,集资的,我太清爽了,我之前就是做房产公司的,也集资,也投资,投给你儿子那样的大老板,他们跑了,我成穷光蛋了。你儿子是跑到加拿大的,没用,国际通缉了,哪是什么车祸,他是畏罪自杀。你儿子死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儿子老婆,还有你老娘都跑不了。你小媳妇和孙子也被抓起来了,钱芳芳把你弄到这儿,是保护你,你整天跟村上人瞎说,你要暴露,是寻死。我弄你到这里是保护你。我就这个条件,也是被人害的,我不害你,有我一口粥吃就饿不死你。你也别想过好日子,余生就这样,我还长,我也想死,但人千万不能寻死,你信佛教吗要信人一寻死,业力没有消失,身体死了,业力一直折磨你的魂灵,你永远不得超生,永远受折磨,懂不千万别寻死。人到世上就是吃苦的,否则孩子出生为什么要哭,不是笑。都是前世作的孽。你还有机会消罪业,还要帮家里人消罪业,是佛陀安排你到这里的,吃点苦值得。快点修炼,修炼好了,安静往生,下世投个好胎,不要投猪狗。这是轮回,相信不千万要信,不信遭报应。六道轮回,修得好到下边不痛苦,还早超生,再修好点能摆脱六道轮回,永远在极乐世界过开心日子,哪有这儿的人间烦恼。修得好,还能带上你死去的老周书记,家人也可,这叫度众生。”
老太本来对阿玲满怀仇恨,听她这么一说就有点动摇,在琢磨她的话是真是假。
晚上也想,还做梦,一次梦到小儿子周志栋了,到她床边坐着,开导她,说的话与阿玲一模一样,就是说自己在人间“贪、嗔、痴”了,现在在那边吃苦,老娘好好修炼,早点度他。
那晚老太床边真有个人这样说的,是蒙着脸的阿玲的丈夫。他在家庭衰落后重操旧业,在外承包鱼塘。
老太就相信阿玲的话了。他现在对阿玲没有一点憎恨,人怎么能起嗔恨心要感恩阿玲度她幸亏在死前遇到她。
阿玲是恩人,是师傅。
她对物质生活自然就没要求了,苦行僧嘛。有时阿玲还给点好吃了,她经受不住诱惑享受了,过后很忏悔,坚决地说,以后不要给我了,我不吃了。
她涅槃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