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晴光潋滟。
墨暖揉着眉心,当夜在昔日尚书大人的府中私牢时的谈话仍历历在目,她冥思苦想,委实想不出其人的真正用意。
“咱们扳倒墨冽扳倒的委实太过轻易。”墨暖摇着头,在宣纸上涂涂画画,人物关系罗列了一层又一层,却始终找不出其中关节。
“以墨冽一个败者的姿态,堂堂尚书大人何以为他用这么大的阵仗来针对我所以,那个下马威,绝不仅仅是因为墨冽。”墨暖始终看不透。
绍酒犹疑着上前:“先前奴婢是怀疑过的。姑娘可知道商帮奴婢曾经也派人盯过几日商帮,会长叫王风,在长安城盘踞二十多年,可是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奴婢也没再继续多想。”
商帮是盐商最为紧要的组织,历朝历代,盐商商帮与朝廷官员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墨暖眼睛蹭的一亮,“姓王”
绍酒知道墨暖在想什么,她摇摇头:“奴婢查了,和尚书大人的王家并无亲戚关联。”
墨暖沉静的眸光落在宣纸上的一处,她朱唇轻启:“再去查查吧,我总觉得不对劲。”
屋外忽而传来纷扰之声,墨暖黛眉微蹙,正要让绍酒去查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墨芊满脸慌张:“长姐,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墨暖的心兀地空了一拍,跟着墨芊一路急步走到墨隽门前,才发现乌泱泱围了一堆牙行的人,手里都拿着不明契约。
墨隽正被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墨暖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各位且稍安勿躁,先且去堂前一坐。”墨暖不急不徐的开口,面色从容。
几个丫鬟迅速将门前牙行引导厅堂,墨暖拉着墨隽就往东偏阁里走。门吱呀一声关上,她回身看他:“怎么回事”
墨隽扑通一声跪下,连看也不敢看墨暖,支支吾吾不敢讲。越拖墨暖的脸色越难看,墨隽的随身小厮三春连忙阐明了原有。说当日墨暖被下监之时,墨冽曾找上门来,以墨隽交出手中产业就可放过墨暖为由,诱骗墨隽变卖了自己手中许多盐窝。
现在墨冽人被下监,这些契约在牙行那里走不完最后一道手续,纷纷来墨隽这里讨要说法。
墨暖勃然大怒,眸中闪过凌厉之色,她怒斥道:“混账”
话罢,她从长袖里伸出的修长手指都在颤抖:“你怎么如此糊涂”
众人见墨暖铁青的脸色,各个寒蝉若噤,墨芊忙跟着跪下求情:“哥哥只是救姐姐心切,一时辨不清楚中了圈套。”
墨暖脊背登时发凉,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关究竟有多凶险,她怒道:“我被官衙禁足在院子的时候,说过无论大事要事都要禀报给我,这样大的事,你们没一个人来告知我”
墨隽抬起头来,“长姐,阿隽是怕若告诉长姐,长姐必不肯让我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救长姐。盐窝乃盐商之本”
“你也知道盐窝是盐商之本,是你的根基没有盐窝,你还做什么盐商”墨暖顿觉五脏六腑都在郁结,她深吸了一口气:“墨隽,你是墨家家主。”
墨隽摇摇头:“可是长姐,你更重要。”
墨暖登时语塞,她眸光深沉,映着墨隽的面庞。眼前这个已然登上墨家当家人身份的墨隽,仍像一个诚挚良善的稚子。
墨昭匆匆赶来,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齐刷刷的目光纷纷投在他的脸上。墨昭看到面前的景象一愣,看着墨暖铁青的脸色和跪在地上的墨隽,连忙也跪在墨隽的身侧,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墨暖一双凤眸微眯:“你也知道这个事”
墨昭沉静的对上墨暖的视线:“阿昭不知。”
墨暖揾怒的神色这才缓和了半分,她深吸了没走到最后一步,那些牙行无非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该给的银子都给,把契约书赎回来。”
她继而看向墨隽:“即日起禁足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我。”
可这是墨暖难得一次判断失误,原本以为能花钱免灾的事,没想到又横生枝节。
那些牙行对于绍酒打法他们的说辞纷纷不接纳,只说墨冽和他们早有协议,这些盐窝已经转手给了旁人。如今来要说法,是因为墨冽总归是墨家人,他已经下了监牢无法签字画押,可墨隽身为当家人,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墨暖心中一惊,她的心里依然掀起惊涛骇浪,她一字一句道:“什么人”
牙行冷哼一声,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王风。”
听到这个名讳,墨暖的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她对上绍酒满目震惊的眸光,看到绍酒动了动嘴,只有一个口型。
“商帮。”
微风和煦,清风拂动。墨暖入目便是六扇翠屏,扇面上绘的皆是磅礴山峦,浩瀚江水。
两个聘婷侍女推开屏风,撩起金丝流苏纱帐立在一旁,墨暖的茶盏添了又添,侍女温声道:“劳墨掌柜久等,只是我们掌柜还在议事,若姑娘等不及了”
“无妨。”墨暖浅浅一笑,端起桌上的波斯国七彩琉璃茶盏,浅啜了一口,“我继续等。”
侍女矮身行礼应声,婀娜退去。墨暖含笑的眸光逐渐变冷,绍酒急道:“姑娘,咱们都在这一上午了。”
墨暖眸光依然沉静,她不急不徐的开口:“如今是咱们被对方拿捏在手中,对方托大拿乔也只能受着。更何况我们南海盐商,初来乍到长安就占尽了风光,到此刻才给我们下马威,已经算是给我们颜面了。”
墨家占了头一份纳捐的名声,又得了陛下御赐亲笔,如今商帮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也是理之自然。墨暖端坐在商帮会长王风客厅里的红木雕八仙扶手椅上,心安理得的受着这份下马威。
浮云当空,一盏茶从清香扑鼻的茶气到再也泡不出一丝颜色,都没有见到王风的人影。
午时一刻,侍女们竟还鱼贯而入,手中金盘银碟盛着精致可口的小菜,一双雕祥云纹的牛犀辟毒筷摆在墨暖的眼前。
侍女不卑不亢:“墨掌柜久等,若还预备继续等候,还请不嫌府内餐食简陋,用上些许。”
墨暖却客气的点了点头,“多谢费心。”
侍女才放退出这间屋子,绍酒就气呼呼的开口,又怕隔墙有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怠慢咱们,又显得咱们武力,好都让她们占尽了”
墨暖却不恼怒,她眼风一一扫过面前餐食,宝蓝色掐丝珐琅的果叉、红漆描金海棠花的小托盘、还有斗彩莲花的琉璃瓷碗岂止是价格高昂可以来衡量的,有许多都是他国的新鲜玩意,即便是墨暖,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奢靡。
墨暖的心里难得涌出一丝不自在。
她仔细端详着那将祥云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牛犀辟毒筷,都顾不上教训绍酒的沉不住气。她招了招手:“你来看。”
牛犀材质本就难得,多少能工巧匠都不敢往上雕刻,可这祥云纹却栩栩如生,生动的宛若从画上拓下来一样。
这样珍贵的东西,却被他们拿来招待客人,仿佛寻常。
绍酒撇了撇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富贵,着实是现在的墨家都比不上的。
墨暖夹了一块淮山银杏炒幼露笋入口,轻咀嚼了一下,食材鲜嫩可口,唇齿留香。就是与她这些年尝遍了的山珍海味相比也毫不逊色。墨暖放下筷子,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份不自在的来源。
妒忌、忌惮、羡慕、不甘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