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花园内有一棵参天古树,有一次我最喜欢的美人风筝被树枝挂住,是你抢着爬上去替我去拾的,手臂还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疏影,真的不记得了吗还需要我再继续说下去吗”
疏影的目光,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变为迷茫,从桑慕卿的面上,一点一点转到我身上,再茫茫然的转向她,再转向我,带了点不知所措和依赖的唤了一声:“小姐”。
我看着桑慕卿那张梨花带雨的美丽容颜,其实并算不得有多相象,然而,却仍是能让人一眼,便可以从我与她的面容之间,联想到彼此。
只是,她眼底的那颗红色泪痣太过妩媚,那样艳丽的刻骨风情,却是不容旁人错认的。
或许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微微笑着,泪盈于睫,伸手抚了抚自己眼底的泪痣:“便是它,让我记着自己再不是从前的将军府二小姐王妃觉得好看吗炼金朱砂王妃想必是知道的,你可以用银针深深刺破你的皮肤,然后点入炼金朱砂和守宫壁虎血试试,只是,这一试,可就再难回头了。”
我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淡淡开口问道:“如果桑姑娘所言非虚,那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如今你才说出来呢”
她美丽的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矛盾而复杂的神色,强自闭了闭眼,再睁开,转向窗外的苍茫天际,唇角微微的勾着,极缓极缓的开了口,声音听来遥远而苦涩:“因为一份恩情,因为一个承诺,因为我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不得已才娶你,我原来以为即便没有名分,可是不会有人能替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计较了可是,那一次你险些出事,我看着他,才明白自己错了,可是我说服自己,他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这样,虽然就连自己也知道这个说辞有多可笑,可是我宁愿相信再后来,再后来我便骗不了我自己了,其实从他第一次让淳先生给你请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的,只是偏偏不愿意相信。”
她忽而转目看我,泪痕犹在,唇角的微笑却倔强的不肯淡去:“他一开始根本不爱你的,连一点在意都没有,所以我那时候甚至觉得,上天真的是公平的,甚至还可笑的庆幸过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日久生情是不是可是,原本该嫁他的人是我,原本该与他日日相伴日久生情的人也是我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桑姑娘,王妃该休息了。”轻轻的敲门声,连同秦安恭敬平和的声音一道响在门外。
桑慕卿怔了怔,随即自嘲的笑起,慢慢蹲下身,将方才扯落在地的面纱拾起戴上,再慢慢的站了起来,长长的羽睫在她红色的泪痣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的垂下,如同蝴蝶濒死时颤动的翅膀,荏弱的美丽、淡到不似真实的忧伤和绝望。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一步步向门外走去,淡绿轻纱的背影看起来单薄异常,腰,却挺得笔直。
“王妃,老奴送王妃回归墨阁。”秦安在门外对着我行礼平和道。
我慢慢拉回放在那一袭绿衣上的视线,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起身,却看见疏影仍然仲怔而收不回来的视线,我闭了闭眼,轻道:“走吧。”
她有些茫然的回眸看我,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一路送我回到归墨阁,秦安不一会便告辞离开了,疏影一反往日话不离口的性子,一脸迷茫的不吭声,似乎在用力思索,和回想着什么。
我让画意先带着小丫鬟们退了下去,看着疏影静静开口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转眼看我,带了些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张口欲言,却终究还是慢慢低垂着脸摇了摇头,小声呢喃道:“我不知道。”
我压抑着内心翻涌着的种种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力持平静的开口道:“没有关系,你怎么样想的就怎么样说,在我面前你从来都藏不住话的还是,你觉得我不再是你的小姐了”
她猛然抬头,又惊又急的开口道:“疏影一辈子都只认小姐一个,小姐永远都是疏影的小姐,小姐”
我看着她急得快要掉眼泪的样子,长长一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是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我们坠崖的时候开始,你把你记得的,能想起来的,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她点点头,一点一点开始回忆,声音里带了些迷茫和不确定:“那个时候我快死了,是苏先生救的我,他要我答应这辈子都跟在小姐身边,尽心服侍,这原本就是我想的啊,所以我当然就答应他了。我想去看小姐,可是连手指头都动不了,过了好久我终于能起身了,可是苏先生说小姐伤得很重,不仅身子大受损伤,就连以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连脸都伤了,暂时还不能让我见你。我虽然心急,但是为了小姐好也只能等啊,后来,后来的事情小姐就知道了啊,我见到小姐的时候小姐脸上还缠着绷带呢,小姐不记得我了,我虽然难过,可是我想就像苏先生说的,只要小姐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不就好了。”
我的思绪,也缓缓的回到了当年初见那一日,那时我面上仍缠着绷带,就连眼睛亦是不能视物,只感觉一个温暖柔软的小丫头,把头埋在我的怀中,细瘦的手臂紧紧的抱着我哇哇大哭,那时的我虽然不记得从前,但是却能感觉到那样毫无保留的热情和真心。
“苏先生救了我和小姐,又带我们回邪医谷,对我们那么好,我想要报答他,可是他不要,说我之前答应他的那一个要求便是诊金了。可是我想那本来就是我会做的呀,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好好服侍小姐的,那怎么能算呢,可是苏先生却只是说邪医谷的规矩就是如此,如果我硬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起誓,把小姐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尽心照料,不离分毫便够了。”
我想起了去漠北之前,她对我说过的话,原来,他真的要她起过这样的誓。
“小姐待我那么好,比我待暗香还要好,即便不发这样的誓我也会一辈子跟着小姐的,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小姐当然是小姐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因百思不得其解而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惶急无措:“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桑姑娘会知道那些事情,有的事情除了我和小姐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呀她,她还长得那么像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很想知道。
其实最初并不相信的,可是桑慕卿眼底的那抹哀恸绝望太过真实,而疏影的反应也骗不了人,到了如今,我虽仍有疑惑,但也明白,这件事情并没有原以为的那么简单。
一整夜,我睡的都并不安稳,到快天明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再醒来,辰时已经过了大半。
疏影进来帮我梳洗,我沉吟片刻开口道:“让画意来做便成,你换换装,到忘忧馆去请桑姑娘到王府一趟。”
不是不知道这样做并不合适,可是我并不愿意逃避问题,更不愿意不清不楚的活着,既然想了一夜也没有办法理出一个头绪,那么,我便只能请最清楚事实真相的人来解答那一个个的疑点。
至于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就是事实,我想,我只有听过之后才能去判断。
所以,再怎么的不合适,我也要见她,即便她不肯来要我亲自去忘忧馆,我想我也是会去的。
疏影愣了愣,还是咬着嘴唇点头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姐,疏影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小姐”
我心一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低着头匆匆跑了出去。
画意进来替我梳洗更衣,再传来早膳,我刚入座,便有小丫鬟进来通报道:“秉王妃,秦总管让奴婢前来通报,淳先生正在前殿等着替王妃请脉呢。”
画意奇道:“不是昨天才请过脉的吗,怎么今天这一大早的又来了”
那小丫鬟答道:“秦总管也问过了,淳先生说,昨天请脉的时候发现王妃脉象有异,所以今儿个一早又来了,三殿下入宫理政去了,秦总管不敢耽误,这才让奴婢来请王妃的。”
画意吓了一跳,连忙道:“王妃用了早膳咱们就过去吧。”
我料想着他的话多半是托词,心里反倒不是太紧张,只是问道:“桑姑娘来了没”
那小丫鬟显是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一问,愣愣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多说什么,虽是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还是挑着吃了些,然后便带着画意往前殿走去。
一进殿门,便看见一身黑衣的淳逾意背对着我冷肃立着,听见通报和脚步声,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是缓缓开口道:“我诊脉的时候旁人都退出去。”
“这”秦安有些为难。
淳逾意依旧没有动,只是冷冷道:“你家主子尚且顾忌我的脾气,你就不担心我一个失手你家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吗”
秦安还欲说些什么,我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秦安于是垂眸恭敬而平稳的应道:“老奴就守在门外,王妃和淳先生有什么吩咐出个声就是了。”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隔着面纱对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到房门关上,淳逾意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我冷笑道:“王妃何不站近一点,你只要尖叫一声,门外自有一群忠实的狗奴才会冲进来救你,但是淳某要说的话,还不想扯着嗓子喊了叫人听去”
他眼底掩藏不住的哀痛欲狂和话语中的恨意让我不由得一怔,没有上前,虽然克制着自己没有后退一步,但是心底的疑惑和警惕已经越来越甚。
他冷冷讪笑:“你怕什么,我既然已经答应过她,就不会动你,相反,我还得保得你们这一群人面兽心的败类好好活着,千秋万代”
“淳先生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看着他静静开口。
他看着我面纱下的容颜,忽然就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是更深更沉的伤恸,忽而就落下泪来,直直看着我喃喃开了口,像一个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一般,只有四个字,无限的悲凉绝望与落寞
“卿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