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轻轻触及我的衣裳,于是从臂弯当中抬头,回眸看去,正对上南承曜暗邃幽黑的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眸轻问:“殿下醒了,觉得怎么样”
他静静看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依旧垂眸,不去看他,也不带任何情绪的轻道:“皇上刚回定乾宫不久,嘱咐殿下好好休息,稍后会再来看望殿下,庆妃娘娘也一直守着,刚刚才走。太子殿下因为渎职、监管不力和有负圣恩,被圣上责罚在东宫禁足一月,并罚半年俸禄。御膳房昨日当值的所有太监宫女,全部杖毙。”
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
他的眸光微微转深,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静静垂眸,不再说话,没有问他那“黑叶观音莲”是不是真的放在那杯“珠兰大方”当中,又是怎样放进去的,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枉然。
他如此煞费苦心的布局,先用题字,引起皇上对太子的疑心,再安排庆太医和庆妃娘娘一起演一出戏,以“忌口”为名,阻止皇上去喝那杯“珠兰大方”,皇上既已对太子起疑,又或者是为了作一种姿态给知道题字事件的人看,必然是不会将御用香茗再按着常理去赏给太子的,那么,即便那杯“珠兰大方”没有如他所料落到他的手上,无论是谁喝了去,太子殿下也一样脱不了意图弑君的嫌疑。
他将一切都谋算得无懈可击,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却并没有能够一举扳倒太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觉得失望。
又或者,这一切其实都在他的掌控当中。
突然就觉得有些倦,而正当此时,疏影推门进来:“小姐,庆妃娘娘走了吗怎么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刚才庆妃娘娘的婢女说娘娘有新贡的茶叶要赏给小姐,硬是要我去庆阳宫取,我又不敢不去,折腾到现在才回来呢。”
我点了点头,转而面向南承曜轻道:“既然殿下醒了,我和疏影就先回府了,寻云他们大概是一直担着心的,皇上下了旨意要殿下留在宫中调养,庆太医此刻就在外面候着,清儿请他进来替殿下看看吧。”
语毕,起身欲走,却不意被他扣住了手腕,他体内剧毒初解,并没有太大的劲力,然而即便这样,他仍是牢牢握着我的手腕,不容我挣脱。
他没有看我,只是对着疏影开口道:“你先到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我有话要和你家小姐说。”
疏影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到外面去了,轻轻的帮我们带上了门。
待到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与他,南承曜却并没有放开我的手,幽黑的眸中暗沉无波,直直看进我的眼底,或许是因为初醒的缘故,他的声音虽是沉静,却带了一丝暗哑:“你在怪我你觉得我不择手段心狠无情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不这样,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我有些怔然的转眸看他,他的眉宇间栖着一抹淡淡的疲倦,他一点一点松开我的手,转而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就要自己坐起来。
我心内轻轻一叹,终究是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上前拿了个软枕放在他身后,扶他斜倚在塌间,再拉过被子替他盖到腰际:“殿下体内仍有余毒未清,不能受凉的。”
正想收回自己的手,却不意被他握住,我下意识的挣了一下,他却并没有放,握着我的手,就势覆上了他自己左胸的位置,静静开口:“这里的伤,你知道是我多大的时候留下的吗”
肌肤相亲的时候,我见过,在他左胸上,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伤痕,其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并不算少,我一直以为是长久以来的仗剑江湖和军旅生活所以如此。
他并没有等我回答,声音淡淡带笑,再度响起:“我五岁那年,父亲受诏进京,他一离家,便有一群刺客离奇闯入了守卫森严的将军府,正好不偏不倚的选中了我住的偏房,若非从小看顾我长大的嬷嬷以身为盾护住了我,这个世上便不会再有南承曜。”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一同覆在他左胸的位置,继续说道:“那一剑穿透嬷嬷的身体,刺进这里,只要再偏离分毫,便是心口。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也不是最后一次。”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我的所有想象里,他是圣上最为宠爱的儿子,即便并非自小降生宫闱,却也应该是像潋那样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长大,从未想过他会有这样的过往。
而他的语气淡漠,带着些微笑意,就像是在述说一则,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一样,继续开口:“后来母亲为了让我能活下去,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父亲,忍痛将我送到天山学艺,一别十余载,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她一个人留在将军府,独自承担一切。”
“皇上怎么会放任你们承受这些”忍不住的,我还是问了出口。
他笑了一笑:“他需要依靠大夫人,也就是太子生母娘家的势力为助力,而我母亲,不过是一个寒门女子,虽与他青梅竹马,却抵不过他平步青云的抱负。只不过他到底还是爱她,不然也就不会有我,然而却也因此,我们母子成了将军府中其余夫人公子的眼中钉。当他的爱只是表达却不敢也无力保护的时候,也就无可避免的成了反刃的利剑。”
他放开了我的手,将眼光移向窗外,唇边依旧带着天高云淡的些微笑意:“我十六岁那年,师承转魄,我以为我可以护得了她不再受苦,可是当我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却撞见了一场滔天大火,听人说,那火已经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却依旧熊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想要等我回来。”
我的心里,因着某种预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他的声音继续传来
“她们说她通奸,找出一堆所谓的证据,而他明明知道那些证据没一件是真的,却仍是眼睁睁任大夫人将她按所谓家法绑上木桩,活活烧死我到的时候火仍在烧,他在房中流泪,而我一直看着那火光,直到它熄烬,那一刻我知道,只有武艺,是远远不够的,我的想法太天真。”
我看着他眉宇间的倦意越来越重,印堂之间的黑气也越来越浓,可是唇边,却偏偏还是带着那样漠然的微笑,漠然得,让人的心都跟着隐隐发疼。
“那个时候南家势大,前朝皇帝早已心存疑忌,借口要南家的一个公子入宫,好弥补前朝皇上不得时时见到南将军的遗憾明为封赏,实则不过是质子,大夫人和其他夫人自然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身陷险境,所以父亲便把我送入上京。”
他的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些微柔光:“那段质子生涯,其实是我这一生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我曾一度以为”
我垂下眼睫,明白此刻他心中想起了谁,然而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略微一顿,转换了话题,声音里那些不易察觉的柔和尽数敛去,剩下的,只有淡漠。
“后来,皇上登基,我遇到了现在的庆贵妃,那时,她还不过是个村野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我母亲。我明白皇上其实并没有忘记过她,所以留下庆妃,教她所有该学的,再说动她参加选秀入宫。她果然深得圣宠,从秀女,到婕妤,再到贵妃,可谓是天恩浩荡,而原来将军府中,现如今的紫荆宫内,所有不该存在的人,也慢慢的,一个一个消失。”
我想起了传言中翊坤宫内的那场大火,没有说话,突然就在想,或许孝慈皇后并非是如诏书诏告天下的那样,只是单纯病逝。
他转眸看我,直视我的眼睛开了口:“我和庆妃并没有到你以为的地步,你即便不相信我,也该清楚我并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我知道她对我动了真情,否则当初她不会同意入宫,现在也不会籍着可以帮到我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但是不管你信不信,那晚在枫林晚中,是唯一的一次,也是为了想要堵住她的话最简单直接而又不着痕迹的法子。”
他的语音虽淡,但话语里听来却像是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此时此刻,我心内的震动复杂,是言语所难形容的。
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样的过往。
我明白,依他的性子,是断然不会轻易提起从前的往事的,可是他却因为顾及我的感受,将这段沉重,重新回顾。
我该知足了的,是不是,尽管他依旧缄口避讳着有关前朝公主的种种,尽管心中的涩然不安依旧没有办法避免,可是他毕竟愿意对我慢慢敞开心怀,我该相信我们之间,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
静静抬眸,对上他幽黑暗邃的眼,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伸手,一点一点,重新握住他的手。
他静了片刻,然后缓缓的回握过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掌心相暖,指间缠绵,时光如生命般悠长。
“小姐,再不走咱们可就要误了宫禁了。”疏影在外面轻轻敲门,打断了这一室宁静的温情。
我浅淡而笑,轻轻开口:“殿下,清儿就先回府了。”
他回了我一个微笑,慢慢松开手,我正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猝不及防的骤然用力握住,我有些疑惑的抬眼看去,却见他唇色青白,额际隐现冷汗,印堂间的黑气,更是阵阵浮现。
我的心一惊,“黑叶观音莲,毒发必催心”,他为了取信于皇上,不惜做到这个地步,然而,此时此刻,我似乎又没有办法再去指责他什么。
深吸一口气,我迅速取过桌上太医留下的药箱:“殿下,清儿现在帮你施针,画鬓如霜我虽不会,但灵枢针镇痛还神见效奇佳,清儿现在就开始。”
他却一把按住我的手,冷汗湿鬓,却仍是费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开口:“去叫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