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声令下,立时便有人应声去了,然而,尚未走出殿门便又被皇上叫住
“等等,取字的事情仔细着点,别张扬出去。”
那太监躬身敛目应了一声“是”,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整个宣政殿重又回复一片死寂,皇上缚手站在玉阶之上,来回走着,显而易见的心绪不宁。
既然天子一言不发,其余人又如何敢说话,赵漠依旧跪地伏身一动不动,就连娇花解语的庆妃娘娘亦是默不作声的静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没过多久,去刑部取字的太监便捧着卷轴回来了,恭谨的跪地呈给皇上。
皇上停了片刻,方单手拿过那卷轴,然后自己缓缓打了开来,随着卷轴一点一点的展开,皇上的视线亦是目不转睛的定定看去,整个宣政殿内鸦雀无声,惟听得天子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皇上握着卷轴的手因用力而略显颤抖,指节处亦是隐现青白,然而他的面上,却是冷冷笑起,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阶,来到南承曜身边:“你看看,这幅字是不是出自你大哥的手笔”
南承曜的视线在那卷轴上停留片刻,然后垂眸应道:“儿臣并不精于书法,请父皇恕儿臣眼拙。”
皇上依旧冷冷一笑:“眼拙是认不出还是不敢认”
南承曜还来不及再开口说些什么,皇上已将手中卷轴用力掷往地上,怒道:“好一个同携劲旅意气甚好一个会当翱翔冲九天他是要与谁同携董氏逆贼吗又要冲怎么样的九天朕还没死呢”
我快速垂眸扫了一眼地下的卷轴,那上面题的是一首长诗,我并不敢细看其中的内容,但相必方才皇上念的那两句就是出自其中。
我心内无声叹息,即便这卷轴上的诗与题字真的是出自东宫之手,可太子落笔之时,大概是并未深想的,也未必就真的存了忤逆心思。
想太多的人,是皇上。
古往今来,文字冤狱数不胜数,杀伐决断其实都在天子的一念之间,高处不胜寒,自古君王最害怕也是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夺权,无论那人是谁。最不吝啬也是最不缺少的,便是猜忌多疑,骨肉之间亦不可信。
而身在高位,他也有这个能力,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人。
那卷轴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却没有人敢上前触动,就连眼光,也不敢停留片刻。
皇上在宣政殿内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面容上的盛怒渐渐淡去,他含义不明的扫了一眼地上的卷轴,又慢慢转眼看向南承曜,淡淡开口道:“你说,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理才好”
南承曜直视皇上的眼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开口道:“父皇息怒,依儿臣看,这字体虽与太子殿下的笔法极为相似,但若是有人刻意诬陷作伪,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言辞果决平静,目光中也不带一丝回避,皇上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了他片刻,却看不出任何不妥,于是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既然南承曜跪下,我与欧阳献自然也跟着跪了下去,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看到庆妃娘娘因着南承曜方才的话,美丽的眼中透出一丝不解,我缓缓垂下羽睫,她不明白,我却很清楚。
皇上看了我们一眼,重又开口,怒意已经控制得几不可察,语气中只带了些淡淡的嘲讽:“诬陷作伪能学得这么像吗他的字可是朕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朕会不知道”
皇上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若有似无的看向南承曜的方向,想必是心中已经存下了疑忌。
我心内无声叹息,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疑
撇开庆妃娘娘不提,赵漠与欧阳献,原本就是南承曜的人,此番题字的事是经由他们的口引出的,再怎么的状似无心,然而身份和立场已经摆在那里了,由不得皇上不疑。
而如今的题字事件虽是南承曜精心策划的一次发难,然而董狄已死,董氏已亡,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皇上是不可能仅仅因为一幅题字就去废了太子的,我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承曜自然不会不清楚。
所以,他才会跪地出言为太子开脱,因为即便无法彻底消除了皇上对他的疑心猜忌,至少在面上,他是没有落下半分不是的。
而此番布局,为的,也不是扳倒太子,只要能在皇上的心目中,落下一个对东宫猜忌和不信任的影子,也就够了。
然而,事情至此,很显然皇上对南承曜已经开始存疑,那么他无论是怎样开口应对,都容易加深皇上对他的猜忌。
所以,他选择平静沉默的跪地,既不出言落井下石,也不再开口帮太子辩解什么,在皇上含义不明的注视下,神色并没有半分不妥,让天子自己去判断定夺。
整个宣政殿内一片死寂,因此,皇上来回踱步的声音也就显得越发的清晰,玉阶之上的庆妃娘娘想来也是发觉了皇上对南承曜若有若无的猜忌,目光中隐约现出一些惶急,然而,却苦于无计打破这个僵局。
我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僵持得越久,皇上心中的猜忌只会越重,心内长长一叹,面上却是温良恭顺的敛容伏下身去,轻轻开口道
“父皇,儿臣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南承曜跪地的身影似是一僵,转眸看我,眼光幽深,他断然向我开口道:“朝堂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过问的,还不快向父皇请罪”
虽是语带斥责,我如何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就像这次的事情他事先没有告诉我一样,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下旨要我入宫,他今天必定是不会带我一起来的,我知道他不想把我卷到政治斗争这场鲜血与阴谋交织的噬人漩涡中来,离得越远,才越平安。
所以,即便在如今这样说什么错什么的微妙时刻,他仍是出言想要制止我,那么,我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皇上淡淡看了南承曜一眼,又转向我,开口道:“无妨,朕就听她说说,这不光是朝堂之事,也是家事。”
于是我恭顺垂眸,温婉的开口道:“父皇,儿臣并不懂得书法,所以辨不出这题字是不是真的出自太子之手。可是,即便这卷轴上的字真的是太子殿下写的,儿臣也是绝不相信太子会与逆臣贼子有任何关联的。”
皇上不动声色的开口问道:“何以见得你嫁入三王府没多久,与太子更是没有过多的交集,怎么能把场面话说得这么肯定呢”
我看见南承曜眸光一闪,似欲开口,忙抢先一步轻声应道:“儿臣的确是与太子殿下没有过多的往来,但是在邺城的时候,儿臣曾有一段时间被董氏逆贼挟持囚禁在董府之中,所以知道他这个人极爱附庸风雅,四处收集名诗字画,太子殿下的字既然早已经扬名天下,董氏又敛财过多家底殷厚,那么,他想方设法求来一幅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不说话了,面色深沉,于是我继续温婉说道:“父皇,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爱,满朝皆知,断不会与谋反逆贼有牵连,做出忤逆之事的,还请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良久,淡淡开口道:“你嫁入皇室以来,为人向来本份低调,与太子又素无来往,今日怎么会为了他的事据理力争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越发的恭良温顺,略略带上了些惶惑无措的语气开口道:“儿臣既嫁给了三殿下,自然以夫为天,视殿下的父兄为自己的父兄,视殿下的家人为自己的家人。儿臣实在不愿意见到,因为一幅小小的题字,而伤了父皇与太子殿下之间的父子感情,也不愿意见到,因为一幅小小的题字,让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兄弟之间,出现隔倪。这才一时忘形,把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的,还请父皇恕罪。”
皇上又不说话了,一径沉默,面色深沉。
而南承曜跪行几步,到了我的身侧,与我一同面向皇上开口道:“父皇,儿臣妃妾不懂事,擅自妄言有扰圣听,然而她所说的,也正是儿臣心中所想,还请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们良久,终是缓缓一笑:“曜儿,你今天能这样做,朕很是欣慰。”
“儿臣只是谨守本分,不敢当父皇称赞。”南承曜依旧沉稳平静的开口应道。
皇上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缓缓移向了我,面上神情也渐渐变得复杂难测起来,虽然他仍是笑着开了口,但那笑容里却暗藏了太多无法言明的深意:“慕容丞相将这么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千金嫁入皇室,真正是忠心可嘉啊,朕可得好好谢谢他。”
我刚刚放下的心,倏然一沉,而南承曜亦是眼眸一暗,正欲开口,皇上已经不在意的笑着,重新步上玉阶,摆手示意我们起来:“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就为了一幅小小的题字,折腾成这样,传出去还不让文武百官笑话。”
他话语里的松动含义,南承曜如何会听不出来,只能压下原本想说的话,微笑应道:“今天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儿臣是不会去跟旁人提的。”
皇上含义不明的笑着,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视线一移,立时便有太监恭身上前来收拾方才被皇上掷于地上的卷轴,然后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我微垂羽睫,明白皇上是要将此事就此带过不了了之,这卷轴也多半是不会再留着的了。
然而,毁得去的是卷轴,毁不去的却是人心的猜忌。
如今,皇上面上做得越是避重就轻的不在意,就说明他心底对太子的猜忌也越深。
正想着,已听得皇上的声音再度响起:“闹腾了这么久,朕也乏了,晚上还有庆功宴,你们先去御花园走走,累了就到两仪殿歇着等候,不用出宫去折腾,也就不用陪朕了。”
南承曜应了一声“是”,而庆妃娘娘也立刻娇柔笑着上前扶住了皇上的手臂:“陛下,那臣妾先陪您到庆阳宫歇歇,您看可好臣妾已经吩咐宝胭一大清早就熬着燕窝了,您也喝一口润润嗓,好不好”
皇上点了点头,淡淡笑着携庆贵妃一同出了宣政殿,我和南承曜并赵漠欧阳献自然是跟着恭送了出来。
一直到天子的御驾消失在御花园另一侧,再看不到了,赵漠四下看了看,确信无人,方才吁出一口长气,语音极轻的笑道:“殿下,来日若是你不能承得大统,那恐怕臣有几个脑袋都保不住了。”
欧阳献用手肘横了他一下,轻道:“还在宫里呢,说话注意点,不过你刚才,实在是”
一面说着,一面忍俊不禁。
赵漠面色神情一僵,虽是恼羞成怒,却仍能注意着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道:“你还笑,早知道这跪地的差事让你去做”
欧阳献大笑出声,而我纵然心底微微郁结,也免不了被他们逗出了笑意。
不经意的转眸,却撞进南承曜暗沉如夜的眼眸深处,他没有理会赵漠和欧阳献的笑闹,只是深深看我,良久,终是几不可闻的一叹:“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我微微一笑,语带轻松的开口道:“殿下不是说过,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就不要想着置身事外了吗”
他没有笑,依旧看着我,静静开口道:“不后悔吗”
我的脑海中,忽然就回想起皇上临走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他的面上虽是笑着,眼中却一片晦暗的高深莫测。
不是不知道,今日之举,也许会让自己一直以来刻意的低调露底,也许会招来皇上对我、对整个慕容家的猜疑顾忌,也许会把自己和整个家族都放到风口浪尖之上,可是
我看着面前人那双暗邃幽深的眼眸缓缓摇头,语音极轻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道:“今日种种,不是慕容家女儿该有的举止,然而这却是,身位南朝三王妃和一个妻子应当做的。所以,清儿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