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川山,夕阳西下。
兜兜转转了一天,陆梧又回到了这里。
八圣碑林的尽头,陆梧双手拢在袖中,默默仰头,看着重新被镇压封印的十二丈“神尸”。
身穿破袄,头戴毡帽, 一副乞丐扮相的陆山笙紧紧贴在陆梧身边,满眼好奇的左顾右盼。
虽然之前听身边这个俊俏的公子哥说要将她介绍给圣人老爷做徒弟,而且看着还煞有介事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心里是不信的。
圣人老爷诶,全天下就只有十尊啊在底层百姓眼中,大燕国就是整个天下
可是如今他们不但进了陆家山城,还登上了灞川山顶。
这对于陆山笙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般。
“喂,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圣人老爷真的会见我们”
“你现在才想起问我什么人”
陆梧小声回了她一句,然后对这十二丈的神尸圣象努了努嘴,
“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陆山笙抬头望向神尸圣象,一对漆黑如锅底灰的眼睛眨啊眨啊,心里却是在想:
感觉什么感觉,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如果我实话告诉他没有感觉,会不会让他觉得我太过愚笨,从而放弃将我推荐给圣人老爷当徒弟的想法啊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嘶,奇怪,好奇怪”
陆山笙歪了歪头,露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特别奇怪”
说着,这家伙还煞有介事的抬手摸着自己黑漆漆脏兮兮的下巴。
陆梧无语的闭上眼眸, 不再说话。
陆山笙自顾自的演了一会儿, 发现身边的俊秀小哥看都没看她一眼,顿时就不再假装, 继续扭头四处乱瞟。
很快,陆进回来了。
“陆天人,老祖有情”
“辛苦陆宗师了。”
陆梧对陆进拱手施礼,回头给了身边乞丐打扮的小姑娘一个眼神。
“辛、辛苦陆宗师了。”
陆山笙赶紧行了个礼后,今跟在陆梧身后而去。
陆进看着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八圣碑林。
顺着蜿蜒的小路,陆梧陆山笙两人很快就来到了灞川山巅。
陆玄道白衣白发白须,手中依旧抓着一只瓷白的酒壶,慵懒的坐在刻满了小雅文的山石上,面朝西南方向。
这就是圣人老爷吗
怎么没有四条胳膊呢
和祠庙里的不一样啊
陆山笙看着山石上慵懒饮酒的老头儿,神色激动中带着困惑。
“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不叫你,你不要过来。”
陆梧伸手按住了陆山笙的胳膊,对她小声吩咐。
陆山笙迟疑的停住了脚步,拘束的远远站定。
陆梧上前,踏上山石,对着陆玄道的背影拱手作揖,
“老祖”
“下午才离开, 傍晚又回来, 还说给我带个徒弟,陆小子,你要真闲得慌,不如陪老祖我去一趟岭南,听说那边正闹禁忌之祸。”
“老祖说笑了,我这次给老祖带来的人,很不一般,老祖不妨先看看,至于岭南之行,就只能预祝老祖一路顺风了。”
“哼”
陆玄道轻声一哼,便宛如醉汉一般从山石上爬了起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的站在陆梧面前,
“那老祖就看看那你给我带来的这个徒弟,有多不一般。”
说完,他对站在远处的陆山笙招了招手。
眼观鼻鼻观心的陆山笙见状,虽有些惊疑,但也没有忘记陆梧的叮嘱,于是目光带着询问的看向他:
我要不要过来
陆梧对他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陆山笙见了,立马屁颠屁颠的跑到近前,学着陆梧之前的样子,装模作样的对这白衣白发白须的醉酒老头拱手深深揖了一礼,
“陆山笙,拜见圣人老爷”
“嗯”
陆玄道淡淡的应了一声,不由分说的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突然的行为将陆山笙吓坏了,她本能的想要抽回手,却发现那看似枯瘦,随意握住她手腕的手,竟然坚若磐石,即便催动体内的先天元炁也无济于事。
不过很快,圣人老爷就松开了她,并神色凝重的看向了她身旁那个俊美公子。
陆山笙有些不知所措的垂首低头。
“你先去八圣碑林的石像前休息吧”
双手拢在大袖中的陆梧温声说道。
陆山笙如蒙大赦,赶紧对两人胡乱拱手,逃也似的转身跑了。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陆玄道才语气沉重的开口,
“你想让她修练山神之法”
陆梧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山神边,眺望着极远处起伏的地平线,
“之前在镇压封印神尸遗蛻时,我就在纳闷真正的灞川山神去哪儿了,直到偶然在州城停留,遇到了她。”
“六臂神君山神敕令法。”
陆玄道低头,看着写满小雅文的山石轻声呢喃,心中似乎有很多顾虑,很多迟疑。
陆梧知道他在顾虑,在迟疑什么,特别是在获得了完整的六臂神君山神敕令法的传承之后,就更加明白了他所说的“忽然明悟,自然晋升”这八个字的含义。
哪有什么“忽而明悟”,哪有什么“自然晋升”,不过都是某种选择而已。
“老祖为何不取出神尸遗蛻心口的山神敕令,种入神魂之中,晋入陆地神仙境界呢”
“”
陆玄道听懂了陆梧想表达的意思。
如果他能够晋升陆地神仙境,将延寿八百年,也将威压这片天下八百年,世间便再无任何人敢置疑他的决定。
因为,他将是这片天下所有武者的唯一主宰。
甚至待八百年后,神种大成,他还能舍弃血肉残躯,以神魂合地脉,成为真正意义上长生不死的灞川山神。
可是
“如果这世上真有转世轮回该多好”
陆玄道没有回答陆梧的问题,而是仿佛顾影自怜的感叹了一句。
“老祖不愿破境,难道是心中有人”
陆梧从他的孤独失意中觉察到了一些东西。
陆玄道轻咳一声,
“圣人也是人,人活着,心里总归是要有点东西的。”
说完,他见陆梧张口要问,赶紧挥了挥手,
“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带来的那个小女娃吧,她的心上也有神种,而且也是灞川山的,一座山,为何会孕育两枚神种呢”
陆梧虽然好奇这老圣人心里住着谁,但他转移话题如此迅速,显然就是不想让自己多问。
那就不问了吧
“不知道”
陆梧摇了摇头,
“或许是第五祖他老人家的安排吧毕竟神的想法,我们这些人又如何能明白。”
“呵,行吧,老祖便收她为徒,让她在灞川山上修行山神法,不过事先说明,陆家下一任圣人不会是她,如果她能有本事越过至圣境,那我也管不着。”
陆玄道答应了。
其实他心底里也想看看这“山神法”修练出来会是什么样子,顺便再为陆家培养一尊“底蕴”,但圣人之位涉及到陆家根本,他必须事先说明白。
对此陆梧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转修地脉神道的陆山笙,应该也会有自己的神道境界。
夜幕笼罩天穹,碎月撒下光辉,如一缕薄纱,遮蔽了远山,只显露出朦胧轮廓。
陆山笙盘腿坐在十二丈高的神尸遗蛻前,嘴里叼着一根被嚼得稀烂的荒草,百无聊赖的扣着手指甲。
这么久了还没谈完,估计是圣人老爷看不上咱吧。
也是,我一个偷鸡摸狗,无父无母的混子,圣人老爷怎么可能看得上呢。
哼,看不上就看不上,咱还不稀罕呢。
这灞川山也就听有名,其实也就这样,还不如咱呆在集市里自由。
咱回到集市,叫上弟兄们,还是老大,依旧舒服得很。
就在她心中思绪万千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耳尖的少女“咻”的爬了起来,见是那俊秀的公子,立马闪身冲到他的跟前,
“怎么样怎么样”
“以后你就留在灞川山,跟着圣人修行吧”
陆梧没有吊她的胃口。
“哦耶耶耶耶”
陆山笙顿时仿佛抽疯一般,蹦哒着四肢乱动起来。
虽然之前在心里总想着“集市自由”、“当老大舒服”之类的,那不过是自知希望渺茫的自我安慰而已,真能留在圣人身边当弟子,这世间又有哪个武者能够拒绝呢。
陆梧静静的看着她,等她抽完疯后,才说道:
“上去吧,圣人正在等着你呢。”
“是是是,得赶紧去,不能让圣人老爷,呃不对,是师傅,不能让师傅久等,我到时候得行三跪九叩的礼,不行不行,如果圣人老爷不喜欢太隆重,觉得麻烦呢,那就跪下磕三个头”
兴奋的陆山笙嘴里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快步跑进了山道。
陆梧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朝着八圣碑林外走去。
这次灞州之行总的来说收获还是很大的,知道了“三道之争”的隐秘,获得了“神道”功法,并知道了这个世界原来还有神道的存在。
“喂,你等会儿”
身后忽然传来女子清脆的喊声。
陆梧下意识的回头转身,只见十二丈神尸遗蛻下,穿着破袄,带着毡帽的少女正披着月光,站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陆梧,灞州这个陆,梧桐的梧。”
陆梧知道,就算自己这么解释,她估计也不知道梧桐的梧是哪个梧。
“我是圣人老爷这个陆,大山的山,乐器那个笙。”
女孩儿大声回应,然后抬起手使劲挥了两下,
“陆梧,下次再见,你一定打不过我了。”
陆梧失笑摇头,之前被揍趴了还一口一个好汉,现在找到靠山了,就喊陆梧了。
不过也没跟这小姑娘计较,抬手挥了挥,转身大步离去。
“陆山笙,你到底能不能成为山神呢,我很期待”
陆梧下了灞川山,发现陆进早已等待在旁。
两人相互施礼后,陆进一如白天那样,邀请他留宿几日。
陆梧也还是像白天那样婉拒了。
于是,陆进便将他送出了山城。
“陆天人,一路顺风。”
“陆宗师,后会有期。”
言罢,陆梧直接化作一道白虹,飞天而去。
陆进抬头望着天空,月光倒映在他的眼中。
“不错的后辈,可惜,”
摇头叹息了一声,陆进转身,一步十丈,返回山城。
千里之外,锦州州城。
十万家灯火照亮了天上的云层。
十二层高的圣眷楼矗立在城池的中央。
顶楼,满头白发如霜雪的吴家圣人吴鼎天盘腿而坐。
在她旁边不远处,身穿青白罗裙,浓眉大眼的吴溪知浑身光华涌动。
不过很快,吴溪知身上涌动的光华便收敛下去,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敬畏的看着不远处白发如雪的圣人老祖,轻轻喊了一声。
“嗯,三境稳定了”
“多谢老祖宗厚爱,已经彻底稳定了。”
“嗯,那你离开锦州吧,去哪儿都行,两年后再回来。”
“是,老祖宗。”
吴溪知跪地叩首,然后起身离去。
下了十二楼,推开沉重的木门,踏出圣眷楼。
清冷的月光洒在楼前宽阔的广场上,地灯微弱的光芒就如满天闪烁的星辰。
吴溪知走向九十九级台阶后,转身对着十二层的圣眷楼再次盈盈下拜,完了才快步离开。
广场边缘,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驾车的是一名穿着同样青白色调衣袍的俊美青年,青年跳下驭位,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溪知,闭关结束了”
“嗯”
吴溪知神态疲惫的点了点头,好奇的问道,
“吴季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结束闭关”
“自由我的方法”
被叫做吴季礼的俊秀青年摇头晃脑,略显得意,随即又对吴溪知催促道,
“赶紧上车,今天东城有好玩儿的,你闭关这么久,我带你去放松放松。”
“什么好玩儿的我就不去了。”
吴溪知摇头拒绝,
“老祖宗让我离开锦州,明天一早就走。”
“啊老祖宗为什么会叫你离开锦州呢”
“老祖宗自有道理。”
吴溪知爬上马车,也没有放下车帘。
吴季礼侧身跳上驭位,轻轻一扬马鞭,
“那明年的圣眷楼入楼仪式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吴溪知背靠着车厢,微闭眼眸,
“老祖宗让我两年之后再回来。”
“两年之后啊”
青年手里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马臀,不再说话。
马车慢慢悠悠的行进在街道上,人都去了东城,所以闲得分外空旷安静。
车轮压过石板路,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