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病情发展的比张四维预料的快。在他初步担负起首辅的职责的时候,这个从隆庆六年开始掌控朝堂,在张四维的感觉中如同巍峨高山一般的人物迅速消瘦,在万历十三年三月底的时候已经难进水米,进入到了数日子的阶段。
尽管从皇帝到大臣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张居正的健康还是让整个京师乃至天下屏住了呼吸。不自觉的,京师的娱乐业明显的萧条。京官们如同惊蛰前的虫子,在万物复生的春天仍感到笼罩在顺天府上空的缕缕寒意。
没有人愿意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青楼瓦舍的诗词唱和固然能排解落实新规划各项任务的郁闷,但稍有不慎,即可能被扣上“轻浮”的高帽,从而失去本应属于自己的机会。
凝聚着病床上总理大臣心血的新规划诏书,没有任何喧嚣的被执行着。张四维领导下的政事堂首先要解决的是北征的问题。经过两年的准备,初步统合蒙古力量的大明朝,要开始翻越萨彦岭,向北进军去征服那片白雪尚未融化的广袤土地。
整个北征计划与斯特罗加诺夫家族仅仅派出雇佣军不同,七千五百汉蒙联军将带着数以万计愿意冒险的中国人,在阿尔泰山北麓,沿着哈屯河、银水河、阿尔泰河顺流北上,攻伐“沉睡之地”上的一切其他族裔,通过建立堡垒的方式扼控要点,从而将整个罗荒野纳入皇帝的野心之中。
随着国力的持续上升,皮毛在万历十三年已经已经成为北方富人的标配。在塞罕坝之会的当年冬天,先是皇帝开始戴裘帽,穿貂绒,随即内宫女子也开始流行皮大衣和狐狸围脖。
待宗室跟上潮流之后,整个京师的皮毛价格开始翻番,待风潮彻底起来之后,淮河以北的皮毛价格在万历十一年春节前涨了十倍
这当然会引起反弹,很快有言官谏君上,举宣宗的例子来劝皇帝引发这股潮流是不对的:“岁例遣正官往南京采玉面狸,帝斥之曰:小人不达政大体。朕方下诏,尽罢不急之务以息民,岂以口腹细故,失大信耶”
皇上,您爱穿裘皮大衣是不对的,宣宗爱吃玉面狸,都强忍着不吃野生动物是要去爱护的。咱们中国从西周开始就有伐崇令说:“毋坏屋,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勿赦。”周礼还有“里革断罟匡君”的小故事呢。两汉以降,历朝历代,都颁布了法令禁止随意捕杀野生动物,咱们国朝也有相关律令。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两京的日报都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吁。于是皇帝从善如流,下旨封山并禁止东北皮毛入关,再有东北货商贸易皮毛算走私直接将万历十二年的皮毛价格翻到了万历十年的四十倍,皇帝却照样穿貂裘如故。
有了这般经济基础,张四维的工作就好干了。朝廷将颁发罗荒野狩猎许可证凡是从萨彦岭以北运过来的皮毛,不在朝廷禁令之内。
数十倍之利,足以激发最保守的猎人心中的冒险因子,汉蒙联军的组建也因此非常顺利。
对于汉兵牧民来说,只要猎物能够凑成一件皮大衣,半辈子的衣食就有着落了。而各旗主为了朝廷在罗荒野划定的猎场,在联军中占有一席之地,更是争得面红耳赤,险些火拼。
张四维一件件的摆布着政事堂的各项工作,请示皇帝、发布政令、协调各方。皇帝也没让他久等,很快新诏旨下来:提名申时行、梁梦龙、许国、罗万化入阁,并许廷推。
张四维深深的松了口气。前两名的申时行、梁梦龙是自己推荐说明皇帝充分照顾到即将新任总理大臣自己的面子;而远在缅甸的罗万化总督进入名单,是皇帝给张居正一个交代:其家族利益将由他一手提拔的人予以保障。
新的政事堂将由张四维、王国光、潘晟和新晋四人组成。张四维、王国光虽然并无支撑,但潘晟与梁梦龙将对张党造成分裂是显而易见的,许国作为张党第三方将决定二人的势力涨消这与张四维在提名梁梦龙时的设计吻合,说明他答出了正确答案。而“简在帝心”的申时行也未必甘在潘晟之下,以其首鼠两端的性格,在某些决策过程中可以拉拢其成为自己的助力。
这是一份张党、晋党都挑不出毛病的名单。也与如今的政治光谱完全契合潘晟作为张党中坚,坚决的变法派将成为政事堂名义上的第三号,实际上的第二号人物;他将和王国光、罗万化、梁梦龙一起为变法的继续推进提供有力保障;申时行、许国作为介于保守和变法两端的中间派,将对国是发生激进偏移时起到保险阀的作用张四维作为皇帝意志的执行者,担负起最重要的“调和阴阳”的作用。
廷推的结果并未发生任何波澜,而新的政事堂名单的确定,也为“后张居正时代”启动了前奏。
在张府挨日子的张老先生听到了最新的消息,但他已经很难做出能让人明白他意图的反应张居正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陈实功和李时珍都已经断定,张居正就在这一两天就要到大限。尽管千年人参已经用上,但已经难以起到继续续命的作用。
万历十三年四月初四,张居正六十一岁大寿。去年的此日,天下都为他的六十大寿而祝贺来虎坊桥胡同拜寿的官员轿子密密麻麻摆出去二里多长。
今日的寿星公却已经处于半昏迷之中整个张府尽管张灯结彩,为其贺寿,但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来叨扰。只有潘晟、戚继光等少数能够有脸面登堂入室的重臣,才能过来探望。当然,虽然觉得自己省下一笔寿礼钱的糊涂官儿不少,多数人还是身体很老实的送来礼单祝贺。
辰末时分,在京师久未露面的魏朝突然出现在张府门前。门房头儿不敢怠慢,忙急报尤七,张敬修和张嗣修两个联袂出迎。
魏朝身穿四品总领太监服色,落后他一个身位的是弓着腰的老内官,带着黄门帽子,低着头像是魏朝的跟班。四个大汉将军护卫着以魏朝之权位,也属应有之意。张敬修兄弟两个忙与魏朝见礼。
魏朝道:“咱家才从南京回来,听闻老先生不豫,未复旨就来了。”张敬修两个忙躬身到地谢过了皇帝身边的第一宠侍。
魏朝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带着老内监向张府深处走去。去张居正的书房的路他跟着皇帝走惯的,因此也没注意到张敬修在一旁引路。
张嗣修在一旁略带尴尬道:“魏公公,家父在正房住,不在颐园书房了。”
魏朝恍然大悟,忙转了方向跟着张敬修,口中唏嘘道:“老先生如此严重了吗”
张嗣修红了眼圈道:“是。昨日皇上又来看过,家父已不能迎驾。今天就卯时清醒了一会儿,现在仍在昏睡。”
魏朝点点头,又问道:“有御医在照顾着老先生吗”张嗣修低声道:“是说是回天乏术了。”
魏朝不再说话,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几分。待到了张居正起居的卧房外,他突然站住道:“炎州兄,你跟着我进来,其他人在外边等着吧。”
张敬修吃了一惊,才惊觉魏朝此来必有他故,说不定是负有皇命。张嗣修虽然略感吃味,但看着魏朝严肃的脸色,也不敢说什么,就看着自家二哥带着魏朝和那个老内监进了张居正的卧房,不大工夫,里面伺候的御医和下人都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嗣修继续等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卧房们吱的一声开了,魏朝从里面走了出来,张敬修跟在后面陪着,那老内监却仍留在房中。张敬修脸上似喜、似悲,嘱咐尤七道:“你亲自去拿个芦席来,把张公公的伴当也叫过来。”
尤七不明所以,但看着魏朝和张敬修脸色也不敢问,飞一般跑去办事了。张嗣修满头雾水,露出紧张之色问道:“二哥,父亲”
张敬修轻声道:“父亲已经醒了,等一会儿,把房间收拾干净了,你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