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惊讶不是装的,在他的印象里,能够实施三大征的万历朝,军事实力应该是很强的。其中戚继光、李成梁更是大名鼎鼎。却万万没想到,朝廷用以“以中御外”的核心力量京营,在张居正口中居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朱翊钧定定神,缓缓坐下,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请起,我你君臣之间,日后还是要勤加沟通,以免误会。”
张居正点头称是,心里抹了把冷汗,对于今天在国公府的孟浪也有点小小的悔意。不过这是在朱翊钧已经用高明的见识向他表明,他面对的是一位英明之主的前提下才有那么一点点,换成原时空胆小怯懦长不大的的万历,呵呵。
朱翊钧待他坐好,问道:“京营竟如此不堪用了么”
张居正暗暗奇怪,心道别的有的没的你倒是都知道,这眼皮底下满天下都知道的事儿你又不知道了。
慢慢解释道:“皇上,京营自景泰年后已不堪用,倒不是近年始。京营自太祖建极,由五军都督府共四十八卫发轫而来;成祖改为三大营七十二卫,三大营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经土木堡一役,全军覆没,军中已无将种、兵种。于少保虽然又建了团营稍有振作,但宪宗后来多用宦官掌营,这下子彻底疲弱。到武宗时,堂堂京军,面对刘六、刘七裹挟的乱民之军,怯不敢战”
朱翊钧听到此处,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明白了这京军是一帮什么玩意儿。抬抬手,让张居正喝口茶水继续说。
张居正道:“武宗当时一气之下,调九边精兵数万于京师,名为外四家,虽然增多了京营的敢战之兵,但勋臣、边将、文官、内臣彻底搅合在一起,京军以后再也没理清过头绪。”
“世宗时,曾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结果还是不行。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营还是遇敌则溃,不敢一战。”
“后来,严嵩当政时,从团营官厅制又回到了三大营,并设总督京营戎政和协理戎政,分了正副,由勋贵和文官分别担任,撤了宦官。”
张居正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微笑,“大前年,赵大洲建言先皇,说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先皇纳之,改为三大营各设总兵、副将,并每营加一个协理戎政。”
“前年,先皇以为六提督共理京营戎政,互不为政,又恢复了总督、协理戎政的老法子,直到如今。”
朱翊钧听了目眩心摇,对张居正的理政能力有了强有力的感性认识。京营之发轫、嬗变,被他条理清晰的娓娓道来,如同展开了一张画满了金戈铁马、悲欢离合的小小历史画卷,期间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都蕴藏在这不咸不淡的口吻之中了。
朱翊钧感伤了一下下,又问道:“这京营的疲弱之因为何尚能振作否”
张居正摇头道:“难臣先给皇上讲讲这京营疲弱之弊罢。一则派系驳杂,头绪万端。京营乃京师勋贵之老巢,各级军官由不同大小的勋贵担任,这里面分了七八大派,数十小派,每日争饷闹事,互斗不止。若打仗么,只有互相拖后腿的份儿。”
“二则勋贵占役,有籍无兵。皇上以为这勋贵之家的家仆是自己雇来的都是京营士兵身强体壮的,在公候大臣之家,羸弱不堪的,在千户、百户之门。满京官员视作常情就是臣这等文官,家里也有数十京营士兵充作仆役”
“三则饷银无着,兵无战力。今年,三大营耗银近百万两,粮食、兵器在内。本应供十五万京营士兵,有九万在账上,这饷么,自上而下的瓜分。”
“兵实有六万一半在大臣家吃饭,号称拿半饷,实际上到手的,臣听说不过三分之一;剩下的三万,在营里做做样子,真能拿到半饷但还要孝敬上官。那饭食,臣未亲见,据说像猪食一般。这样的兵,还能打仗吗对面只要能拿出馒头来,就得通哗变过去”
朱翊钧听了,被京营乃至明政府的腐败唬愣了。这他娘的是中央禁军啊,曾经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在鼎盛时期,这只军队曾经火器居其半。五征大漠,把不可一世的黄金家族打成了游击队
现在居然成为了破烂窝子、大烂根子怪不得,怪不得这棵大树几十年后被李自成和满清夹击而亡,中央军腐败成这个奶奶熊样,这国家不亡它就没道理
仅一条,这京内大臣家的大部分仆役居然是朝廷出钱雇的而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除了滑天下之大稽之外,朱翊钧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的脸阵红阵白,有一种把一切都毁灭的冲动这破玩意儿,不如废了号重练罢
张居正为什么敢跟皇帝说这些其实武宗以来,每任皇帝都知道,都没什么好办法,若是大动干戈,这勋贵就要先和皇家玩儿命不得已之下,历任皇帝都如那埋头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般,闭着眼装看不见罢了
至于兵部分饷银的事儿,各部都从中央拨款中分润,也是朝廷的一大弊政,张居正有心革除,先给皇帝下下毛毛雨。
朱翊钧深呼吸几口,沉声道“此为毒瘤也先生有意芟除乎”
张居正道:“此前我曾建议皇上,要经常校阅他们。此次成国公为什么累病了还不是皇上要校阅京营”
又哈哈一笑道:“臣听说皇上校阅那天,到场点卯者给银一两;能会跑操的给银二两,能骑射的给银五两京师健儿通轰动踊跃报名也。”
朱翊钧冷笑道:“成国公家里这十万两倒是好买卖,买了个王爵不说,还买了个护身符”
张居正点头称是,回奏道:“成国公为勋贵之首也,京营就他来能压住阵脚。”
“此番若不是皇上说要巡阅京营,这些年何曾有人练过兵。国公忧惧之下,不免自己吓唬自己,一病不起泰半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