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最好是肉烂在锅里,铁路当然是在国内修的越多越好。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东西。是谁的,那可以日后革命、没收、收购等等,关键是这个东西要有。
可道理虽如此,在内部做起事来, 终究要比殖民地麻烦,不得不考虑内部的利益冲突。
这一次修从门头沟到京城的铁路,得罪了许多人,大体上分为三拨。
一拨,就是南苑那些卖海柴的海户、海民。
一拨,是赶着骆驼运煤的, 京城之前有许多骆驼, 就是干从京西到京城运煤的活,现在全失业了。
最麻烦的一拨, 就是京西的一堆和尚了。
静明寺、潭柘寺、戒台寺,这几家寺庙,可谓是鼎鼎大名。历史上京城的煤产业,很多故事也根本绕不开这几家在京西的大寺庙。
里面最次的静明寺,那也是有大明英宗皇帝的敕碑的。
而潭柘寺、戒台寺等,更不必提,混的比静明寺强多了。
麻烦之处,就在于这里是京城附近,而且是僧侣,刘钰在京城束手束脚,没办法重拳出击。
更不好弄一波类似于当年在松苏地区,利用外来人口招致的社会传说,搞冤假错案, 逼着和尚说谣言是自己传的,从而没收土地、拆了寺庙、转移矛盾等等。
之所以说这几家寺庙,在京城的煤产业历史中鼎鼎大名, 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门头沟圈门附近, 有一座窑神庙。所谓窑神, 就是矿工祭祀的行业神,因为挖煤死亡率甚高,死人非常正常。
而这尊窑神庙的传说,那就非常有意思了:静明寺的和尚开煤窑,强迫劳动,传闻中有微服私访的官员,被静明寺的和尚骗到煤窑里干活,高墙大院、护卫森严,又跑不出来,最后这位官员终于逃出去了,于是严查了京西煤窑的煤奴问题,于是被挖煤的矿工修庙祭祀,视为保护神。
这个传闻多半只是个传说,但传说多半来自生活。
至少从现在已有的证据来看,明英宗后,再到满清顺治年间,再到更往后,确确实实有不少“煤窑开办合同”存世。
里面画押的“地主”一栏,明明确确写的都是静明寺的高僧,毕竟正常人不可能叫地主明祥、地主性还这一看就是和尚,正常老百姓不可能起这样的名。
其实既然四川京城都是中国,那形式也差不多。井盐是分成制,这边的煤窑也是分成制:一月三十天,其中五天的产出归和尚所有。
这是明面上的契,阴阳契,阴契还涉及到寺庙产业免税等等问题。
说白了,这就是资本家一直头疼的“土地私有制”问题。这地底下的煤,凭他妈啥归和尚所有还有川南的盐,凭啥归地主所有
这就是资本家和地主的矛盾。老马说过,对产业资本而言,地主就是一群无用的累赘。
至于潭柘寺和戒台寺,那也是在历史上出过“大名”的。
历史上京张铁路支线修筑的时候,要占用潭柘寺和戒台寺的地,于是潭柘寺和戒台寺的人,凭借和朝廷的关系,都是敕封的寺院嘛,遂找人言“转运煤斤,恐有碍贫民生计”。
这样的事,类似的事,自然会在大顺这重演一遍。
这不是特殊性的愚昧,这是普遍性的反动。
这要是在偏远的山高皇帝远的地区,或者在殖民地,那简直不要太简单。
直接上军队,打砸之后,安插罪名,就像刘钰在松苏地区办那个谣言案一样,屎盆子扣上,批臭弄臭;或者狠一点,直接土地全部法理上官有化,就像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搞得那样。
亦或者,最终解决方案,就是上意识形态,生产资料和土地矿产,到底归谁所有,辩经告诉天下人,地底下的矿产不该归地主所有。当然,讲道理还是得靠暴力支持,批判和武器的关系,终究是相辅相成的。
只可惜这些办法,在京城,都不能用。
那就只好照着一里铁路一万两银子的钱来花,各方面得要调和。
一些私营的煤矿还得按月给静明寺、潭柘寺等上供;占地的时候,还只能租寺庙的土地,按年给租子钱。
这里面京城寺庙的人际关系过于复杂,不像是川南井盐那样,可以直接上军队,摁着头要求荒地等收归官有,也不用怕什么“厉王之暴政、官有山泽大害民”之类的屁话。
按照欧洲启蒙主义者的说法,大顺是最讲法律的。统治阶级是地主阶级,法律是维护地主阶级利益的。私有制下,不管是占据井盐产区的地主,还是占据煤炭产区的地主,想要开矿,就得征得地主同意。这不是买不买、卖不卖的事,人家就要“一个月一结,五天的产出归我”、或者“盐一个月一结,十天的产出归我”,那咋办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大顺的第一个正规的蒸汽机车运行的铁路站,也就是西直门附近的铁路站,成为了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一个类似“宗教圣地”的地方。
“科学教”或者说“实学唯生产力教”的那群人,只要来到京城,那就自然是要来这里看看,亲身感受一下传说中的新时代的标志性的象征物。
摸一摸、碰一碰、坐一坐。
而佛教徒,也一样会往这里赶。
因为京西地区的几大寺庙,因为征地、开矿、收租等原因,富的流油。
有钱,庙就好看。
本来就在京西有山有水的地方,只论精致,也比挤在京城里的那些寺庙强得多。况于说,寺庙这玩意儿,在山里那也是自带三分神圣感的。
有了钱,便能修缮的漂亮,又加金身又修琉璃,靠施主布施圈钱的,肯定没有靠开矿、地租、占地补偿等的钱多。
没钱,就没有富丽堂皇的庙宇。
如今铁路也已修通,往来方便了许多。而京西的寺庙,借着铁路的春风,那也是经常办一些活动,自然是有不少人挤着上车,去京西的寺庙敬香礼佛。
即便都乘坐同一趟来时装煤块和白灰的车,也能看出来两拨人的不同。
意气风发,在车上站着吹风,甚至故意一只手把着栏杆、使劲儿抽鼻子,嗅那醉人的煤烟味儿,时不时嗷嗷怪叫的那些人,多半就是实学“科学教”的人。
拖家带口,老老实实坐在车上,紧张不安,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的,则多半是去京西敬香礼佛的人。
这件事其实蛮有趣的。
一群相信科学理应立足现实的人,对这条破破烂烂凑合能用的铁路,畅想将来;而一群相信轮回立足往世的人,却对现实里富丽堂皇的新庙宇,顶礼膜拜。
是以从城中赶到西直门附近,还是挺拥挤的,远远就能看到许多不同目的的人,沿着宏大的西直门进出。
城中是不能走火车的,无论是蒸汽机车冒出来的火和浓烟对木制房屋的现实威胁,还是蒸汽机车这种奇葩东西对风水震动之类的担忧,都不能走。
但是煤也不能在城墙外对方,是以在西直门城内地方,才是真正的堆煤的煤场,要靠马车之类,赶在行人进出的时候,将煤从外面倒入里面,再进行分发售卖。
之所以不让在外面堆煤,原因自然是考虑到安全问题。
一则,一旦封城,这煤堆在外面,里面烧什么是以还不如多费点事,将火车上卸下来的煤,堆在城中新建的煤场。
二则,煤堆在城外,一旦要是出点什么事,比如战争、起义之类。这些煤,既可以用来焚烧城墙城门,也可以堆积过来,阻塞护城河,或者堆积成山攀附城墙。
最基本的安全考虑,京城城墙的周边,是既不准有建筑、也不准有土丘的。这和是否是封建皇朝无关,只是单纯的安全考虑。
其实在这条铁路修好之前,大顺的煤,都是走西直门南边一些的阜成门的。
西直门是水门,是往宫廷里运玉泉河的水的;阜成门才是煤门,从蒙元开始,煤就是从这里运的。
只是,因为西直门有大顺京城第二的大门、又有规模庞大的前朝留下的堡垒。
加建的炮台,和大量的火炮,正对着新建的车站。可以居高临下控制。
阜成门那边,连接原有的官道,从这个风水的角度,阜成门正对着紫禁城和后山上吊的那地方,大顺自诩水德,冒着火和浓烟正对着紫禁城和上吊的歪脖子树,这个论起来也着实不太吉利。
再者,阜成门这边原本就是运煤的道路,城外的建筑比较多,人口也密,拆起来实在是拆不起。
西直门这边还是大片的芦苇荡,人口比较稀疏,加之距离大顺的科学院那边更近,是以最终还是没有占原本的京西官道,而是选择了在空旷一些的西直门还一个原因是西直门周边的前朝寺庙遗址上建起来的园子,是朝廷官地,占地比较方便。
火车站是个新鲜玩意儿。
但说到底,还是个新时代的组成部分,一些新时代的特色,在松苏的时候,牛二就见过了。
比如这个火车站的旁边,和松苏的码头区一样,立着高大的、醒目的牌子。
招童工
十岁以上。包吃住,需父母签押,原则上不收拐子童。
松苏那边大量雇佣童工的原因,是因为工场主发现“一个成年的务农者,在工场里接纱线的线头,是不可能的。孩子的手指更灵活”。
而京城这边的煤矿,大量雇佣童工的原因,是技术进步,导致比如推轨车、挂绳之类的工作,孩子也能干,而且价格便宜,只要三分之一薪。一些深窄的矿洞,比如炸药不好炸的地方,也得孩子去背煤。
再者,伴随着煤的使用,新建筑样式的呈现,也需要一些孩子去通烟囱。大人爬不进去,小孩子可以方便进出,毕竟这个时代也没有抽烟囱大功率鼓风机。
还一个就是因为煤的广泛使用,冶铁技术的进步,辽地铁矿的开发,使得铁炉子成为了京城家庭的必要配置。铸铁的,倒是不贵,就是大顺还不能有效廉价地卷出来铁皮卷,廉价烟囱并未普及,所以每年煤气中毒的人死的稍微有点多。
孩子可以去煤场,搓煤粉球。普通家庭用煤块或者煤饼,贫苦人家就只能用煤粉和黄泥搅合成的球。
有诗“赞”曰:新兴煤铺卖煤球,炉上全无火焰头;可恨卖煤人作伪,炉灰黄土一齐收。
是以百姓还是更信赖这些大店铺,毕竟谁也不想好容易攒点钱买煤球,结果全都是黄泥巴和炉灰,一点火头都没有。
而搓煤球,小孩子也能干,这些大店铺,也要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多雇些孩子搓煤球这个连工钱都不用给,冬天的时候,会发一批煤粉球作为工钱。
大人要干活,肯定还得要钱,所以不如雇小孩干,不用给钱。不是大人特殊,而是大人得养家,不给钱是绝不可能干这个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