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诸多根源,其实也说明了,前朝大明的那一套体制,对一个王朝而言,是成功且生命力顽强的。
只是过于成功,生命力过于顽强,在时代发展带来种种问题的时候,又难以解决。
最终跳出窠臼的人折腾了一圈,发现卵用没有,最后整个士大夫阶层在反思之后,全面反动。
如果加上一个理想化的滤镜,大明初期的加上理想化眼镜的体制到底是个什么样
只看底层的话,其实理想化的去看,就是试图搞乡村自治,由读书人等作为乡贤,教化百姓,重视乡约,遏制豪绅。
泰州学派在兜兜转转搞了一圈之后,伴随着李贽之死,剩余的人很快又重新转回了怀念之前体制的状态。
这种糅合了神秘主义试图将儒学宗教化的尝试,也正是围绕着“乡村自制、重视乡约、教化百姓”而展开的。也就是“各安生理,无作非为”,效六谕而更加的接地气。
如果只看乡约加乡村自治本身,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东西很好呀,很多东西放到以后也不过时。
随便拿本地的几条乡约看看,都很美好。
譬如婚嫁,乡约说:凡结婚姻两情相好,儿女相配,此诚百年缘分,聘娶礼不必较其厚薄,量力行之,尝见平日相好,后因计较财礼,反伤情义,女家需索者,固为可恶。男家力可为而悭吝鄙俗,尤为薄劣。若盛时结亲,或后一贫一富,男家力歉,女家颇过,即量力自备衣物以完儿女之债,倘两家力乏,不能成亲,其至厚亲友当相助之,无使有怨女旷夫,此亦厚道也。
意思很明确,反彩礼、反嫁妆,重在缘分,不要管聘娶礼的厚薄,量力而行就好。
再比如酒宴,乡约说:酒席先年尚简物薄情真,近来侈靡杯盘罗列,堆积满案,殊为可厌,今后每大会二人一席,常会四人一席,肴止五簋果止四碟五碟。止行蔬菜不拘倘有客相留,小坐出家中,见有者一菜一鱼,不嫌于薄,举杯相酢,无用巨觞,所谓客亦可来,主亦可办,且会可常继,而俗不淫湎也。
意思也很明确,反奢侈,反浪费。四人一桌,五个菜;小聚会的话,两人就一菜一鱼,用小杯喝。
还有诸如走亲戚不要拿太多的礼,见面称呼要尊重,要尊重老人,要家庭和睦
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一套东西来的。
看着都挺美好的。
但现实是,真正的问题一点没谈,“吴中之民,有田者十一、无田者十九”,避开经济问题,避开所有制问题,空谈一堆永恒的道德正义、礼仪风俗。
这奇幻程度,简直堪比日帝都九一八了、百姓都把税交到西历2000年了,然后试图以新生活运动和乡村自治建设来解决问题。
应该是,一贯以之、一脉相承。
乡约、乡贤、乡村、乡治,通过六谕和后续的六谕变种,试图维系乡村的稳定,教化百姓,最终内圣外王。
故而,对这些人,刘钰是不在意的。
他们是大顺皇权最喜欢的基层自干维稳员,闹腾不起来。
指望他们组织百姓,均分土地,暴力反抗,那还不如相信死后真有天堂呢。
江南地区闹腾的主角,要么是前朝的奴变那种奴隶或者矿工,要么是城市的手工业者。
前者是一无所有要砸碎一切;后者是生活集中稍微煽动一下就能像军队一样组织起来。
他已经把盐户内部进行了分化瓦解。
而更大的层面上,假装“公平”的票法改革,又把大盐引囤商和小盐商、运输销售商,进行了分化瓦解。
这些本地望族担心这件事引发贫民暴动,或者说担心由盐户问题,引发无地百姓或者佃农的反抗。
他们的心态,还是很容易把握的。
担心刘钰手段过于粗暴,到时候直接宣判,场商、豪绅、大族手里从盐户那里兼并来的草荡,契约有效。
然后盐户反抗,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这是一无所有的剥夺。盐户反抗,最终引发乡村无地百姓、失地百姓的反抗和暴动,渴求均田、均草荡,那就麻烦了。
但要说让他们放弃草荡,分给盐户,那他们肯定也不会同意。
故而才不断提醒刘钰,把军队调过来。
一旦苗头不对,立刻弹压,将火焰烧开之前就把火苗扑灭。
而且他们其实很害怕把百姓组织起来,尤其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大,参与的百姓越来越多。
对于之前发生在县城的斗殴,这些豪绅大族情绪都很稳定。
这种事见多了,其实就是类似党争,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那些专业的流氓。
而现在,事情一拖再拖、一闹再闹,参与的百姓越来越多,只怕最后已经不是政治流氓所能掌控的了。
他们丝毫不怕那些“拿着百姓利益说事”的人,不管是前朝的围攻徐府、民众抄家董其昌,说白了,都是官老爷之间打着玩儿,顶这个百姓的名头。
玩大了,皇权感觉到威胁了,就找点人出去顶罪,把事扛下来;玩小了,就说是民意汹汹,民心所向。
他们真正怕的,是事越闹越大,百姓真的琢磨起来自己的利在哪,那些秀才乡绅嘴里的“与民争利”的民,到底是不是自己。
对于这种提醒,刘钰岂能不知道他们的意思
为了让这些士绅安心,刘钰敷衍了一下,说自己心里有数。
然后又道:“这废盐垦荒一事,上利社稷、下利万民。苟利百姓,岂能因个人祸福名声所避趋”
“至于盐户问题到底待如何,那又是另一件事。草荡问题,和废盐垦荒问题,不是一回事。不管草荡在谁手里,都要垦。”
“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们心里明白这件事就行。剩下的,你们自己自决之。”
所谓的让他们自己考虑,其实还是提醒这些和草荡有关、但和盐引关系不大的士绅:那些盐商和你们不是一路人,我和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我要搞死他们;但和你们不一样,咱们之间是可以商量的,我不是那种向着小民的清官。
同时也在分化和挑唆这些士绅与盐商的关系:盐商只要保住淮南继续产盐,他们就有办法控制盐引,所以他们可能会弃车保帅,喊出来为了百信利益的口号,支持草荡均分给盐户;你们手里的草荡,很可能成为他们弃车保帅的东西。
因为,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了,继续保持原样,已经不可能了。
要么倒退;要么前走。
在倒退和前进之间,作为“草荡假地主”的这些士绅,需得明白,到底该站在哪一边。
“我手里的军队,是保证废盐垦荒的,不是来打这些草荡官司的。草荡官司,那是你们的事;阻碍垦荒,那才是军队要弹压的事。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杀气腾腾的这番话,让士绅们一阵神寒,连声道:“明白,明白。”
正要再和刘钰说点什么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鼓噪声,正是从旁边的儒庙里传来的。
县城的范文正公祠,就在儒庙的后面。出了儒庙的后门,正对着的就是范文正公祠,听着儒庙里传来的鼓噪声,刘钰皱了皱眉,迈步进了儒庙。
儒庙里,四十五个生员秀才,齐声鼓噪。见刘钰来了,这才停下鼓噪,毕竟刘钰不是一般的丘八,而是当朝大员,这些生员还是分得清其中区别的。
“国公,我等冒死惊扰,正有冤情诉说。前几日本地生员,为民请命,竟被豪商雇佣的流氓打伤。如今重病卧床,小便下血,伤人者不知所踪。”
“利轻而义重、身轻而名重。他本是怀揣恻隐之心、一片浩然之气,为盐户小民之利奔走呼号。”
“如今却被人扣了个恶意煽动、被人相雇的恶名。我等冒死,请国公为他正名”
刘钰回头看了看伫立的从周公开始的历代先儒祭祀,回头对着这些生员摇了摇头。
“若是治病缺钱,我可以施舍一些。”
“若要正名我如何正”
“笔在你们手中,你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嘛。”
“这件事,县里也不曾定性,朝廷更无定性,只是一些流言蜚语而已。”
“他们说你们是恶意煽动、被人雇佣。你们不会自己说,你们是为民请命、激于义愤”
“从县里到朝廷,都未对此事定性,你们怎么让我拨乱反诸正”
诸生忙道:“国公有所不知。”
“百姓愚钝,民众少智。那日殴斗之后,那些人控制市井,颠倒黑白,愚昧百姓皆以为曲在我们,也多以为是收了钱恶意煽动。”
“他本一片赤子之心,如今却落个如此下场。是以我等冒死请国公为他正名。”
刘钰呵了一声,笑道:“人心隔肚皮,他是不是赤子之心,我哪知道你们是本地人,有什么道理,可以和百姓讲清楚嘛。公道自在人心。”
“再说你们身为生员,本就有教化百姓之责,你当朝廷的优待是白优待的你们平日里是怎么教化的怎么就教化成百姓愚钝、民众少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