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根本不相信吴敬梓的用意,或者根本不相信实践还有豫让之类的侠义,盐商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原本只需要和朝廷斗智斗勇。
现在,则还是提防“后院起火”。尤其是提防刘钰借着改革为名,推动“验资买票”制度,让松江府的资本集团冲进盐业中来。
历史上,这些扬州的盐贩子,在满清赚了多少钱很难算清楚。但最常见的、也是很保守的估算,是五十年,25亿两到4亿两白银,纯利润。
盐业到底有多赚钱,这是不必说的。这么大一块肥肉,原本只有他们能吃得下,现在又多了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处境何其难
否了吴敬梓出的方法,这些人也只能采取他们最熟悉的办法了。
他们已经连试着变一变办法的能力都没有了,只会在他们熟悉的领域发挥过去的本事。
“国公有所不知,世间都说,如今官盐甚贵,皆是大承包商的缘故。实则不然。”
“天下人多愚,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啊。”
不久之后的海州城名的说客,带着盐商们的意思和意思,来拜见了刘钰。
与时俱进,他们带了一个华丽的木箱子,里面装着从松江府银行那兑换的白银兑换券纸币,说是扬州点心。既没有送珠宝,也没有送奇物。
刘钰笑着说扬州点心其实挺好吃的之后,这说客才开始说话。
上来就来这么一套说辞,其实就是标准的尝试型行贿法。如果刘钰直接不接话,让他滚蛋,那就表明态度了。
同样的,如果刘钰继续让他说,那就意味着有戏。
在盐商们否了吴敬梓提出的办法后,并且要提防松江府财团插手盐业之后,想出的办法最终还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判断上即皇帝想再多要点钱,但是之前修淮河已经要过一次了,皇帝有点不好意思拉不下脸来,所以故意让刘钰来吓唬他们。
实则,刘钰就是替皇帝要要饭的。
那么,要这么想的话,事情的关键,就不是道理了。
而是台阶。
讲的道理是不是真的有道理,意义不大。
关键是,讲的道理假装是个道理,做成个台阶就行。
所以才会选择上来就说到了盐政改革的关键问题。
刘钰没直接让他滚蛋,而且还笑着说扬州担心真不错,这就让说客看到了希望。
等这说客说完什么不知其二之后,刘钰轻捻了一下为了不让自己像东厂太监而留的胡子,慢斯条理道:“这盐政事,关乎国家财政。国家无钱,则如何安稳边疆赈济水旱”
“如今私盐泛滥,世人皆知由总商制度而起,使得官盐日贵。官盐贵则退、私盐贱则进,难道这私盐泛滥还有别的原因不成”
那说客忙笑道:“国公,实不相瞒,这话看怎么说呢”
“是。”
“也不是。”
“是,是说总承包商确实让次级承包商出过钱,真要这么说,那也没错。”
“但要说不是,事情也不能只看表面。苏子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反过来说,不入此山中,焉知真面目”
“小人斗胆,请试为国公言之。”
刘钰轻咳一声,也不说话,只是慢慢饮茶。
说客见状,忙道:“确实,总承包商的确是问次级承包商要过钱,理由如国公那日在酒宴上说的那般:以各府州县缉捕私盐的犒赏花红为名。”
“但是,国公不妨这么想,如果不以犒赏花红为利,各府州县是否愿意出力缉捕私盐呢”
“那些小贩子,只看了总承包商让他们出钱承兑,就说三道四、怨天尤人。”
“然而,若不努力稽查私盐,他们这些小贩的官盐又卖给谁呢他们卖盐的时候,觉得好卖,所以看到总商手拿盐引,心怀嫉妒。若是盐不好卖,他们还会如此嫉妒吗”
“可他们的盐好卖,不正是因为他们出了钱缉查私盐的缘故吗”
“小人斗胆类比,若如国课征收。百姓觉得,凭什么要收他们的钱可他们也不想想,若国不收课税,如何能护住边疆安稳如何能保天下太平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圣朝起于义军,终结乱世,恢复天下。是以圣朝以义治天下,禁宫匾额且有爱民之语。不忍加税于百姓,各地府州都无余钱缉私。”
“盐商出钱,做花红犒赏,严查私盐。”
“往小了说,那是为了维护小商贩之利,使得他们不至赔本。”
“往大了说,那也是为了朝廷能多卖官盐,如此才能多课盐税。”
刘钰心想扯淡,国课是不多,可地方税并不少。再说了,总承包商要钱,就只干了这个了这真是标准的一堆屎里挑豆子,说这是一堆豆子。
他却也不如以前一般直接嘲讽,而是缓缓道:“如你所言,这些总承包商不但无过,而且有功”
“小人不敢。若说问题,国公明朝秋毫、朝廷目光如炬,自然不会看错。确实,是有些问题的。然而,水至清则无鱼,况且人非圣贤孰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左传里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大顺毕竟要避讳,虽然之后也改了名,但“过而改之”这四个字牵扯的有点多,是以文人尽量避免。
说客见刘钰没有反对,又道:“国公可知,这票法实是出于无奈之举,之前才有试行的如那福建等地,因着管束无力,而至晒盐泛滥。上不知出了多少盐、下不知道要缉多少私。”
“一开始,是按照盐田面积算,可后来发现这也根本不行,算不准。”
“最后,也就只能不得已而用票法。”
“可见,这票法一事,实非什么新意。只是前朝,乃至于更早,虽有票法,却也只是因着实在管束不了,不得已用之。”
“然而结果如何呢结果就是闽、粤之盐,日日北进。三十年前尚在闽北为界,如今已至湘北、赣中。”
“每多一人买私盐,朝廷便少收几文银钱。而这几文银钱,打起来,便是一枚铅弹、一枚炮丸。”
“治国理政,岂可如那些腐儒所言前朝教训,岂可不妨这盐税是国家头等大事,若改票盐,只恐私盐泛滥,盐法败坏,以至于国家无钱可用。”
“而想要收的上盐税,小人以为,当于三处发力。”
“其一,便要控制盐场。取消长芦、福建、广东等地的晒盐法。各地百姓,一律如明初故事,以灶煮盐,不可晒盐。”
“如此,只要控制住了柴禾、盐锅,则私盐必少。朝廷便可复江西、湖南之失官盐之地。”
“其二,与四川各地盐场,加增灶柴税。蜀人煮盐,得天独厚,使用地气,不废薪柴。是以蜀盐价贱,往往有越界之举。”
“给蜀盐加薪柴税,朝廷即可收复楚之失盐地。”
“其三,所重之重,就在于缉私。重查、重判”
“官盐所以难卖,皆因私贩太多。私贩之所以多,因为蜀、闽、长芦等地的盐,多以晒盐手段,价贱。”
“是以,治蜀、闽、长芦之盐,为治本。”
“而严查私盐,为治标。”
“此三种手段齐用,治标治本,又何愁官盐销售不畅呢”
“若官盐畅,则朝廷税多。”
“朝廷税多,又可以给更多的银子查私。”
“查私越严,则官盐更多,又反过来促进了查私。”
“如此循环往复,才是真正盐铁手段”
这话属实把刘钰给都笑了,心里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笑道:“他妈的,那复井田、辟周礼,收天下之金铁而使百姓复用青石耒耜好不好啊”
笑的同时,心里在想,果然是复井田周礼回三代之治的口号形成的习惯改革的时候老想着跑步往回退
说客见刘钰笑骂,自己却不慌张,他本来也没指望这话真的有人采用,只是为了引出来那个台阶。
刘钰笑过之后道:“你们啊,弄错了地方了。”
“首先,盐政改革,不是本官提出来的。是朝廷大臣提出来的,陛下只是差我考察一下,是否能变变之利弊”
“其次,闽、蜀我管不到。陛下派我来,是考察两淮盐务的。我要听的是两淮的办法。”
“最后,明初时候,战乱多年,蒙元毁败,民生凋敝,百姓多亡。那时候行其制度,自大有道理。本朝起义兵,其缘由正是因为之前的制度与后来不甚适应,天数有变而人不知变,乃有天下将亡之祸。应运而生,此何意也变以应天时,此真本朝之天命所在。”
“便如个娃娃,长到十岁了,你却偏要把他塞进周岁襁褓之中,此乱社稷之妄言今日我不与你计较,日后慎言。”
警告之后,刘钰又道:“变法与否,不在于变,而在于为何而变现在,私盐泛滥,官盐不畅,情况就摆在这。怎么变,那另有说法。你们不要给我讲这般道理、那般缘由。”
“我只问一句,你们准备怎么办只说两淮盐,你们可有手段,保证朝廷盐税日增、私盐被打压若有,那也可以说出来嘛。”
“总不能说一点办法没有,或是尽给出些往回退的办法,然后却只能嘀嘀咕咕地诅咒变法,半是诽谤半是挽歌。”
“你们可以提出来办法,只要可以达成打击私盐、盐税日增的结果,也可以按你们的想法变嘛。”
“对吧,现在变是共识,不可不变。”
“怎么变,才是关键。”
“你们老想着不变、不变,或者变人家蜀盐粤盐闽盐,你们这分明是搞错了方向。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今日我送你们一句话:怎么变,那是一个问题;变还是不变,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一个是可以解决的,一个是不可更改的。”
“现在票盐法就在这摆着,支持者就明说了,若行与淮北淮南,则每年增盐税50万两,且再无盐商拖欠积欠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