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这个前提之下,怎么才能让“盐商从业的标准提高”,从而达到“以票盐之名、行纲盐之实”的地步呢
吴敬梓又道:“盐改之方向,无非是放开盐引,让小商人入场。那么,盐改本身是天下悠悠之口,早晚要动的。”
“要做的,就是变而不变。”
“所谓变,是让天下那些说要盐改的人,无话可说,确实改了。”
“所谓不变,就是到最后控制盐的人,还是郑兄这样的人,实则没改。”
“这变而不变的关键,郑兄可知在哪”
郑玉绪已经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那层关键,但却一时间找不到发力点。
他已经认可了吴敬梓的思路,思路肯定没错,这个思路很新奇,但非常有效。
关键就在于,怎么把这个思路,变成现实
他起身冲着吴敬梓作揖,恳切道:“还请赐教”
吴敬梓道:“其中关键,就在楚北、皖西、江西等远地。”
“这票盐改革的呼声,已经沸沸扬扬,想来郑兄也多读这些文章。只是”
说到这,吴敬梓带了些嘲讽地笑了一笑。
“只是松江府的那群人没有跟着呐喊,他们在忙着赚钱。如果那些人入场,就定会指出这些改革说法里的一个重要漏洞小盐商,是否有资本、有能力,将盐运往更远的皖南、楚北”
“如果票盐法,是只要给钱拿票,就能到处卖,是否会造成靠近盐场附近的盐泛滥、而远离盐场的地方无人起运”
“如果票法再配合纲法,分为不同的盐区,甲地票不能在乙地卖,那么这和纲盐又有什么区别无非原本是每年收税的时候给钱,现在是卖票的时候给钱,郑兄难道不能直接把票全买了”
“如果不分引地盐区,只要是淮北盐场的覆盖范围就可以随便卖,那么谁愿意去远的地方小资本小散商是否有那等财力,去皖南楚北”
“若不能覆盖盐区偏远之处,岂不仍是私盐横行”
“朝廷要的,是打击私盐。但显然,这样只是打击了江苏河南的私盐,却加重了江西、湖北、安徽的私盐。此其一也。”
“其二,小商人入场,就不提是否有资本转运到湖北皖西等远处,只说他们三五百斤一引,怎么查是不是比大船更容易携私”
“这么改,只能让江苏河南皖东的私盐收敛,却无法触及到私盐真正泛滥的湖北、江西。”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
吴敬梓的这番话,正打在了朝廷盐政改革的七寸之上。
如果拿百姓说事,那么,完全市场化的盐改,能否惠及到偏远地区
商人求利,怎么保证商人去买盐业概念里偏远地区的盐票
如果不拿百姓说事,别扯大旗,谈实在的,谈盐税、谈私盐。
那么,这么改,等于是两淮直接放弃了江西、湖北、皖西的官盐市场,彻底扔给了私盐。
这里面是这么个道理:小商人,是无力承担盐业概念上偏远地区的销售所需的资本的。
按照那些人嗷嗷叫的盐政改革方案,整个淮北覆盖的四五十州县府,都算作“淮北销售区”。
最低300斤,就能入场。
入场买票,就能在整个淮北销售区售卖。
确实,立竿见影,两淮地区的私盐可以瞬间绝迹。
但远处呢
完美市场条件下,理论上,只要利润够,那么一定会有人去卖的。
但问题就在这个“完美市场条件”是否存在
散商买的官盐,运转到湖北,周转多久资本是否充足利润几何
私盐本来就存在,私盐在那卖,卖不出去官盐,收不回本,是否还会再去
这个时代和后世最大的区别,就恰恰在这个运输成本、周转周期上。
这是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搞盐纲法、搞窝商的另一个目的,是集体运输,方便查走私。
现在搞小商人入场,三百斤一船、五百斤一船,今天走、明天走,这走私不得走飞了
查的过来吗
大顺的官员不懂太多的经济学术语,可不代表他们不明白。
这一次盐政改革的思路,是标准的市场竞争思路。
列出的优点,一共四条。
其利一:票商少费,则盐价日贱,贱则可胜私。
其利二:票商携本二来,先税后盐,再无欠税之弊。
其利三:票商量力而行,即便资本无多,亦准其贩运,则广生民间生计。
其利四:商贾各自竞争,恐人之不买己货,固其盐必洁白,以质取胜,百姓得利。
即,只要放开市场化经营,那么不但老百姓吃的盐越来越便宜,而且在充分竞争之下,各个盐贩子的盐必然不敢以次充好,肯定盐的质量越来越高。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官员的思路好像也没错。
但有两个问题没考虑到:
其一,怎么保证商人集团不用资本垄断盐票靠朝廷干涉那岂不是和改革的指导思路背道而驰
朝廷怎么干涉给足够的权,那不是又退回到盐官谋私的老路了吗不给足够的权,靠什么管这些加起来几千万两的大盐商
其二,远离食盐产区的地方,小商贩是否有资本承担这么远的运输、周转呢
而对大商人来说,为什么不在方便销售的地方卖呢为什么不主占优良市场呢
谁会去主动为百姓着想,自己专门抢远处运输不便地方的盐票
好的销售区,大家抢破头。
不好的销售区,无人问津。
抢破头的地方,恶性竞争;无人问津的地方,私盐泛滥。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个说辞。
但这个说辞,却可以作为理由,引出盐商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些大盐商怕的是什么
怕盐票卖钱吗
他们又不缺钱。
他们怕的是“三五百斤就可以承办买票”。
那么,什么叫“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呢
就是提高入场标准。
理由,也非常简单:
小商人经得起一年多的周转时间吗
经得起运过去之后,私盐竞争卖不出去带来的破产吗
经不起。
一旦经不起,三五年之内,偏远地区的盐就没人去卖了。
到时候,私盐就会直接泛滥。
而朝廷,要的恰恰是为了官盐打败私盐,才搞的这种市场化的改革,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那么,朝廷是否需要一个大豪商,来承办这些需要长期资金、资本投入的地方
以保证远离食盐产区的地区的官盐稳定不至于今年有来的、多到卖不出;明年没人来,百姓嘴里淡
需要。
需要的话,利润好的地方,比如淮北盐区周边,让给小资本;最难的地方,给大资本
这可能吗
既然改了票法,那我不干行不行来去自由嘛。我干嘛不抢最好的销售区,去办哪些麻烦地区
那么,有没有解决办法
自然有。
吴敬梓给郑玉绪出的办法,一共分六步。
第一步:要明确,直接明着对抗盐政改革,就算今天风头过去了,明天又会提。
所以,一定不能明着反对,要绝对支持盐政改革。
第二步:支持之后,借由盐商控制的儒生,发动舆论,力陈那种小资本入场的危害,尤其是直指“影响朝廷官盐在湖北等地的销售,反而可能会使私盐更加泛滥”。
直接询问那些支持盐政改革的人,是否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又准备怎么改
把各种极端可能都提出来,就问他们万一出了这些问题,怎么解决
敢不敢如当年传教士和钦天监那样,赌头,立字据,保证不会出类似的事出了的话,自刎谢罪
第三步:提出解决方法。
小商人资本不足,没有能力完成偏远地区的转运。
那么,这就需要资本充足的大商人,来承担湖北、皖西、江西等地的运盐卖盐工作。
同时,小船容易携私,而大船却并不容易携私,因为一旦被查,成本太大。
而小商人肯定往容易赚钱且容易周转的地方使劲,却把不容易周转的地方空出来,这也不合理。
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些往偏远地区运盐的商人,得到补偿。
如何补偿,则以“远运近补”的方式,即按照比例,近距离的盐和远距离的盐,达成一个比例,捆绑卖票。
比如说,苏南这种地方,大家肯定抢破头。
但没事,可以抢,前提是你得承担一部分皖西、楚北这些边远地区。
比如50万斤苏南的票,必要捆绑20万斤皖西的票。
否则的话,谁来保证苏南的票是公平的管盐票的二叔的三侄子的四外甥,怎么确保他们不优先拿到苏南的票
第四步:趁热打铁。
一旦捆绑卖票,则小商人就更干不了了。
这时候,提出“验资换票”,即:资本达到一个数额,证明你有这个能力周转,才能买盐票。
要拿出足够的本金,证明有能力。而普通商人周转困难,利息又高,再拿出本金做保证金,这还怎么干
这时候,验资的双重目的,就达成了。
资本充足,才有资格干;资本不足,那肯定干不了。资本半足半不足的,再拿出保证金,直接可以退场了,周转不开。
第五步:提升入场资格线。
将转运买票的最低额度,提升到2000旧引到5000旧引之间,也就是大约70万到140万斤盐。
这样一来,就完全阻断了股本在10万两以下的小、中、大却不太大的散商。
不只是盐的钱,还有运费、周转等等,没有10万两,根本办不起5000引的买卖。
一旦将10万两身家以下的商人挤出去,剩下的就好说了。
第六步:旧总承包商坐下划分垄断区。
原本的大盐商,聚在一起商量下,协商好各自的额度、片区,谁也不要多吃。齐行控场。
如此,就算盐政改革,改成了票盐法,但实际上握有盐票的,还是这些大盐商。
只不过,原来的盐引,是我爷爷有,传给我爹,再传给我。
现在,是每年公开卖票,走一遍流程,我的盐票和我爹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你要有钱你也可以买。
将这六步全部做完,也就达成了“变而不变”、“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的目的。
改了吗
改了,
盐纲法废除了吗
废除了。
改成盐票法了吗
成了。
盐引不再继承了吗
是的,不再继承了。
每年开票公卖吗
公卖。
然后,和之前有区别吗
要说有,也有。
要说没有,似也没有。
几大盐商靠着手里的资本,即便改了票法,只要把关键的“小商资本不足不能转运皖西楚北”这张牌打出去,提升买票资格额度,那么依旧还是控制着盐的垄断。
到时候,等风声一过。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之前卖引。
现在卖票。
之前是按年包税。
现在是按年拍买。
之前是我直接继承我爹的盐引。
现在是我继承我爹的钱,再用钱买盐票。
这样一来,既可以让那些喊着盐政改革的人,无话可以说,也可以达成盐商们反对改革的目的。
因为他们反改革的本质,是改革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而不是因为他们对“改革”这个词敏感,听见就浑身难受,为了反对而反对。只要不触动旧利益,改呗,使劲儿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