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从未来的盈利性、大顺政权特殊的商人地位、盐商的“珠玉在前”,亦或是其余的种种原因。
总归,开发南洋这件事,已经成为了这些商人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
刘钰的信誉还在,赚了当然好。
赔了赔了就只当报效了。
比起盐商每年百万两的持续性报效,这一次开发南洋,刘钰估计一次性就能投入上千万两规模的资本。
除了对专门对口的如咖啡等西洋贸易品,或者朝廷买办下的漕米外,刘钰也在其中牵头,尽可能完成上下游产业的整合和沟通。
这种大规模的投资,当然不可能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章法。
这里面,仍旧需要大量的学实学的学生,进行海量的计算,以及刘钰主导的对未来贸易的预估。
纯粹靠看不见的手,非得出大事不可。
比如种一堆咖啡,结果多了卖不出;或者现在好卖,但不久欧洲必然又得再来一场战争,大顺本土又不喝咖啡,那就砸手里了。
又比如种一些棕榈绳麻,结果不足跟上海军扩建计划所需,到时候又缺了。
还有一些现在看来无利可图,但实际上数年之内必然大有价值的橡胶之类;亦或是伴随着与绝密的大顺印度计划息息相关的金鸡纳树产业等。
还有和军装颜色息息相关的茜草、靛蓝;欧洲战争英法开战下茜草红、靛青蓝的出口额猛增
等等。
这些都需要提前规划。
靠看不见的手搞破产和转向新产业,动辄就得十几年时间。尤其是一次对外贸易要以两年为周期的现实下,更久。
只不过,虽不靠看不见的手,朝廷也并不出资搞官办。
一来朝廷没钱做这种数年的长期投资,二来大顺的行政效率和基层控制力搞官办定会搞得一塌糊涂。
商人们出资,刘钰主导的工商部负责制定规划,保有一定的自由余量。
同时也不进行荷兰东印度公司模式的那种强制收购,而是允许他们自行售卖,甚至可以如辽东黄豆或日本大米一般,搞期货。
之后在龙牙门的几日,基本上就是刘钰拿着成麻袋堆积的书页,分发下去。既算是讲清楚这些产业的用途、规模、规划;也算是找个机会给这些商人们上一点“政治经济学”的课程。
商人们会经商。
但真的未必懂经济学,尤其是大顺这种极为特殊的环境,赶上海外贸易的风口,坐在家里都能收钱收麻了的特殊性,这些商人的水平到底如何,刘钰心里也真没底。
大顺至今为止,算上这次,已经算是有了两次“朝廷干涉引导下的资本转移”。
一次是鲸海、虾夷开发。
通过强迫日本开关,盘活了东北亚贸易,靠虾夷在日本畅销的海产品、以及日本的稻米商品化期货化,完成了快速的对虾夷的移民。
通过玻璃制造业带动的灯油进步,通过海军订单的油脂肥皂,以及后续的对西洋出口的甘油硬脂酸产品,推动了鲸海的大型海洋哺乳动物捕捉业,也盘活了海参崴等地的粮食商品化。
那一次的从江南到东北的资本转移,前前后后大约投入了七八百万两。
江南和京畿的投资者们,早已经收回了成本。
而这七八百万两的投资,也促使了后续移民的增多,使得移民成本急速下降。
可以说,这样的人口移民规模,如果是朝廷推动的官方移民,没有五千万两下不来。
没有商业盘活,就会和刘钰去永宁寺时候看到的那些村落一样:狗彘食人食,却穷的没钱用。
这一点,刘钰和皇帝是算过账的。这些年鲸海虾夷地区的移民成果,才是皇帝能够同意由朝廷军队开路、商人跟进的方式开发南洋的重要原因。
因为与鲸海地区移民几乎同时进行的,是西域移民。
而西域移民只能由官方主导,无利可图。
在朝廷花费、移民人口数的强烈对比之下,过于震撼。因为成功、且同时存在对比、且对比实在过于强烈,所以皇帝才敢尝试着往前迈一步。
航海术的进步,使得资本转移和流动成为可能。
实际上,也杜绝了明朝的一种怪病:江南商人和士绅集团贴在一起,搞江南本位主义。
航海术的进步,也使得废漕改海成为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放心大胆地任由江南的新兴资本集团折腾,不用担心大运河断绝之后的南北分裂问题。
这一次搞的资本投资转移,规模比上一次要大的多。单单是朝廷漕米的一年买办费用,就赶上了鲸海虾夷开发的投资量。
而这种巨额的资本投入,又因为种植园模式的缘故,使得尝试发行纸币已经成为可能。
当然不可能是面向全国的,而是以南洋为根基、松江府为据点、天津等地先设置兑汇除的方式,逐渐铺开。
大量的雇工进入种植园,他们一无所有。
而投资种植园的这些人,白银要买的东西,大部分都在松江府可以批量买到。
南洋所需的各种日用品,一部分是本地产,大部分却都是从大顺批量购买的。
这种特殊性,使得先连通种植园、松江府、海军、新兴工业的纸币,完全可以尝试。
如果是闽粤的自发性移民,这种纸币显然是难以被接受的。
大顺在南洋的征服,将以经济和货币为主、军事为辅。
这些,都在南洋大开发的计划之中。而且伴随着南洋开发,作为原材料产地,朝廷也会很容易接受以纸币作为赋税:钱能花出去、买到想买的大宗物品,再不济也能兑换白银。
英格兰银行,起源于给政府办国债;阿姆斯特丹银行,起源于大额贸易兑付;法国纸币,源于耍赖赖国债。
大顺都没法学。
国债,大顺根本不存在,借不起。
海外贸易,大顺纯粹的顺差国,兑票根本都用不上。
至于国家发行学宋交子、元明纸钞,就大顺一塌糊涂的财政,这么大的基本盘,一年那么几个吊钱入国库,连准备金都不够。这要是不贬值到起飞,那就真没天理了。
大顺要办的银行实际上起源于对外贸易,只是将“央行发钞权”,尝试着从欧洲商船那,拿到自己手里而已。
在明朝中期完成了白银货币化和税收白银化之后,对外贸易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大顺的发钞行。只是现在把这个发钞行,具体化了而已。
本质上是和旧时代的小农经济切割的。
以新兴的产业、新兴的工业、新兴的商业,新兴的海军、以及新兴的南洋漕米,先作为流通的基本盘。
盘子现在看来,已经足够大,可以保证稳定流通。
十月。
江苏和往年一样,又遭灾了。
自从大宋绍熙五年黄河夺淮至今,不遭灾的年份少。
少之又少的少。
历史发生了许多改变,但天气却不是人所能改变的。
原本的历史,史载,这一年,两淮吕四等20场水灾。11月3日,阜宁等20州、县、卫水灾。11月15日,常熟等19州、县、卫潮灾。月初,上元等15州、县、卫旱灾。
秋,大风雨,海溢。江淮民间田庐多漂没。仅山阳、桃源两县的流民,就有将近12万。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统计,因为当年的知县设置了粥场,清点过人头。
实际上,几乎每年都是灾难年。
史载第二年,依旧是荒年,大旱加大疫,连无锡这种富裕地方,都“乡城无不病之家,死者以万计”。
第三年倒是不旱了,也没有海潮倒灌了,但是来了波更大的。黄河决口了。
“死者万余”、“死者枕藉”、“流民二十万”、“备漕米白银准备赈灾”之类的字样,应该说,几乎每一年都必有。
此时。
江苏射阳河岸边。
这里本是大海,绍熙五年黄河夺淮之后,泥沙愣生生把海岸线向东推进了1片陆地。
没人会在这时候感叹沧海桑田,包括读书人出身的县令。
数万饥民木讷地蹲在地上,尽可能一动不动,稍微动弹一下都是饥饿状态下的难事。
只有赈济的粥熬好了之后,他们才会站起来去弄一碗粥。
灾民们情绪稳定,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每隔几年就来上这么一次,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听天由命就是了。
大水灾淹死了许多人,但聚集的这数万灾民却没有一丁点哭声。
死几个家人而已,很正常的事,哭什么呢
不远处的粥场中,阜宁县令正在迎接几个客人,但听起来,显然发生了一些争吵。
“半大孩子还行,再小的肯定不能要。老人我们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人家是找人去干活的,不是去给别人养爹娘的。我跟你明说吧,人家巴不得全要爹妈都死了的光棍儿,这样最省钱。要不是国公强制要求一定的女人数量,女人都不准备要。”
“船就那么大,上一个老人,就得下一个青壮。这是没得商量的。这不是到了那能不能养活老人的问题,而是上船运人本来也得花钱。”
“南洋,离这远着呢,可比从这去京城远得多。船上多装一个人,就多一分麻烦。那你说人老了,万一死在船上了,是扔还是不扔”
“扔,这不合情,当子女的肯定要入土为安。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们海军里当年因为人死了是埋压仓砂还是扔海里的事,也差点闹过哗变。”
“可,不扔,坏了、臭了、传病了,咋办”
阜宁县令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知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来“收人口”这人有勋,见官不拜,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听说是因为手受了伤,这才安排了这样的营生。
阜宁县令对迁民之事,倒是欢迎的很。如今人头税掺进了地亩,这些人多了,全是麻烦,毫无收益。
几乎年年赈灾,在这里做县令都是苦差事,熬日子,安排好灾民问题,可以优先升迁的。赈灾的钱粮,也不是不能贪墨点,但是代价有点大。同样的数额,在别处也就是个革职;动赈灾款,就是个死。
灾民多了,对他这个县令来说也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朝廷对这里也基本上就属于是“年年蠲免”了,连“青壮都跑了、没人种地,定额的土地税收不上来,所以不让走”这种情况都不需要考虑。
南洋在哪,县令只是有个大概印象,知道在南边。但具体在哪,具体多远,他是读圣贤书考科举考出来的,对此也不知晓,只是知道挺远的。
想想这么远,还要赶风期,确实是多带一个不能干活的就是多占一个地方。
“那好吧,我与他们说说。你且说说,在那边干,都什么条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