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辉贞还在考虑三十余条条件中的陷阱,这便是根本想错了方向。
真正的陷阱藏在好处里,却从被迫达成的条件里去找,谓之南辕北辙,亦不为过。
于是想了许久,除了金银外流之类的明摆着的坏事,便再也想不出来了。
战败已成定局,条约必要签订,刘钰说了半天,松平辉贞也听到了“朝中渴望战功之辈比比皆是”之类的话,也知道这种战损比会让大顺这边更加热衷战争。
再想想其中的诸多条件,唯一能想到把大顺拉入不利局面的,似乎也只有一个禁绝除大顺以外诸国贸易一事。
除了朝鲜、安南等寥寥数国,也就还剩下一个荷兰。
念及到来之前德川吉宗的几项嘱托,遂问道:“刘君既说南蛮人野心勃勃,于日本锁国一事,如何看待”
“锁国一事,我是支持的。不但支持,而且若为藩属,我可保证,如再有葡萄牙人攻平户这样的事发生,天朝是不会不管的。”听到锁国二字,刘钰顿时就来了精神。
这就像是英国的航海条例,不允许外国船前往自己的殖民地进行贸易。日本此时不是大顺的殖民地,而且人口众多、港口遍布,可不是如同北美殖民地那么好管的。
这和必须要日本配合,才能搞垄断权的贸易公司,是一回事。
缺了日本的配合,大顺漫长的海岸线和走私途径,是既搞不出垄断的贸易公司、也搞不出“殖民地“锁国支持航海条例的。
也所以刘钰绝对支持幕府,支持幕府保持对日本的控制,而幕府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必然继续锁国。
“于我所知,三浦按针死后,英国商馆不久便关闭了。所剩下的,也只是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荷兰人的贸易货物,我亦有所知晓。大头还是生丝,剩余的香料、蔗糖种种,天朝自可替代。”
“若有西洋诸国有迫近贸易之举,天朝自会主持公道。日本国自有制度在此,我亦知之。”
“天朝所求,无非是怕日本误入歧途,乃至数典忘祖,或切支丹教横行;或勾连西洋诸国。”
“诸位可想想,仗打成这样,天朝的条件难道还不够优厚吗难道还不足以展现天朝的仁德和所求的大义吗”
“虾夷地,荒无人烟,北有罗刹国日近,只靠日本,岂能守住”
“至于对马、隐歧,皆小岛也。隐歧石高5000,对马若不算贸易石高也就15000。”
“我早已在赔款中折了价的。若不然,天子一怒,真要占据九州岛、长州藩,难道是很难的事情吗”
“说实在的,我岂不知佐渡有金山又孤悬海外,于岛屿之上,我却不取,这难道还不算诚意吗”
再度威胁了一番,松平辉贞默然。
佐渡的金山如今年产还有几百斤,也确确实实在岛上,日本又没有海军,根本守不住。刘钰既知道,却又不割,确确实实诚意十足。
遂又问道:“那如开埠,又如何算”
“可效长崎之唐人町。只是租用,以地亩石高来算,每年支付幕府租借之费用。天朝商贾可在各处唐人町建造仓库、房屋等。在唐人町之外,亦可交易。天朝商人亦会遵守日本之律法,不会随意走动他处。至于若有信从切支丹教者,本朝亦禁教、日本亦禁教,可一并处置。各色货物,可定下违禁物,亦不得上岸。”
大顺是没有传教需求的,或者说能传的“教”,早在遣唐使时代就已经开始,现在基本传完了。
刘钰提出的要求,也就相对较低。反正几处敏感地区的海岸线图,已经画的差不多了,日后可以找机会出人“帮”日本绘制全日本的带经纬度的地图。
通商口岸,说是类似于长崎的唐人町,却又不一样。在唐人町,是被严密监视的;而现在,唐人町则是华商可以建造仓库住房,随意出入,去外面售卖货物。
松平辉贞既是幕府这边的代表,刘钰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我所选取的几处开埠之地,幕府可收归直辖,而所占之地转封他处。西海道,可于长崎;南海道,可于土佐;山阴之道,可于米子或松江城;山阳道,可取大阪以西之神户。若觉不妥,亦可取和歌山。此为四处。”
“幕府可设置海关,按照约定的关税,收取关税以为幕府之财政。”
“一则,天朝希望日本国稳定,而不愿因此分崩离析,战乱频繁。故而幕府直辖,亦可控制货物买卖,以免各藩私自购买枪炮之类。”
“二则,治国理政,无钱不行。这些关税尽归幕府,亦可推广圣人之言,传仁义之道。或曰: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何以尚礼义则修筑圣堂、学以儒学。”
“至于最后一处,就在仙台。为何要选这里,也是为日本国着想。”
“日本国多灾荒,若再有灾荒之年,鲸海之粮,亦可入仙台。本就有江户之米、半出仙台之言。仙台一处,距离本朝江南又远,无甚售卖之物。不过粮食而已。若日本国米贱,贩卖无利,加之关税,实在不用担心因为开此港,以致米贱而伤武士之利;若日本国米极贵,方才有利,输入米麦,亦可缓解日本之饥荒。此一处,幕府就不必直辖了,不然仙台藩又转封何处”
虽然总觉得刘钰的条件,包藏祸心。可松平辉贞听了这几个条件,又觉得好像刘钰说的像是真的,好像大顺真的只是出于仁德大义,而且也是支持幕府稳定的。
有那么一瞬间,松平辉贞甚至怀疑,刘钰攻日,是不是出于君命;而谈判之时,还有那么一丝与将军的交情在里面
这个开埠的条件,在松平辉贞看来,不得不说是极好了。
长崎本就是对外港口,幕府直辖;土佐已经彻底乱套了,幕府的势力也能深入;和歌山或者神户,这只是靠近大阪,却不靠近江户。神户是幕府直辖地,和歌山是德川吉宗的出生地本家。米子不大,而且现在也不过是小地方,转封亦无问题。
反正肯定是要开埠的,金银肯定是要流失的,大顺能够选这几处地方,可谓是相当照顾幕府的情绪了。
至于仙台,正常商人不会舍近求远。似乎也真如刘钰所言,能售卖的,也就是虾夷的俵物、鲸海的粮食等,亦无不可。
只是,他并不知道大顺这边的打算。
前四处只是为了方面贸易公司出货,榨取日本最后的那点金银。但开放仙台,实际上是准备和仙台藩勾结勾结,真的准备卖粮食的。
刘钰考虑过大顺周边的种种情况,东南亚方向的移民,只能是“逼得百姓不得不出海谋生”,就大顺的组织能力,搞官方移民,上下过手贪腐成风,强制移民,非要搞得沿海震动、起义连连不可。
而鲸海周边的移民,也只能是半官方、半民间的模式,尽可能地动用民间资本的力量。
鲸海周边这破地方,有个朝鲜伸出去,海运不便,种出来粮食也卖不出去。
就像是西域移民渐渐成功后,西域的粮价就是全国最低的一样的道理。鲸海比西域还偏僻,造一大堆自给自足的富裕自耕农是没问题的,可想要搞那种“大户出资、贫户出力”的模式,尽可能用民间的钱搞移民垦殖,就得琢磨着鲸海的粮食商品化。
这里不是辽东,而是被朝鲜半岛挡住了海运便捷的鲸海。商品化市场的方向也只能盯着朝鲜和日本。
有利可图、粮食不只是存在家里喂猪、酿酒,才能促进出现第一批农业资本家,而不是坐地收租把土地拆成小块租赁的地主。
北海道因为有对马暖流经过的因素,气候条件不知道比同纬度的海参崴、兴凯湖等,高到哪里去了。
不断向北逃亡的朝鲜人已经可以种植耐寒的稻米,北海道也可以种植小麦,而且地广人稀,气候适宜。
又不像现在的黑龙江沿岸一样草很一米多深、沼泽遍布,是鲸海周边最为适合发展大规模农业和养殖业的地方。
日本的人口还会不断增长,伴随着开埠导致的封建经济逐渐解体,粮价会越来越高的。
仙台自己有铜矿,还能铸钱,而且还有大量的商人经营粮食产业,每年江户的非武士人口吃的大米,半数来自仙台。
能获得利润,才能促使金银往北海道投资,然后才能民间组织招募人口垦殖移民。
这亦算是百年大计了,鲸海周边能有个百十万人口,就像圈地的绳子一样先把外边圈起来,日后不管是谁都抢不走东北了。
与之配套的,便是朝鲜开放平壤到元山的陆上通道,从而保证黄淮地区的大量人口,可以通过海运的方式北上谋生。
以淮河为线,淮河以北多余的人口,或是去西域、或是垦蒙、或是去鲸海。
长江以南的大量人口,或是被逼着破产下南洋、垦台湾,亦或是走入城市做工、纺织、运输。
日本不是美洲,没有空余的土地可以搞移民、搞农场、搞种植园;日本也不是印度,气候不适合种棉花、黄麻,靛青,做原材料产地;日本也不是西域,没有成熟的封建社会组织,而是有武士有封地,真要占领的话等于和几十万武士死斗。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时日本之民,不是那些整天啃萝卜的百姓,而是几十万统治阶级的武士。
他们既是日本身上解不开的锁链,也是大顺商人能卖货的、可爱的消费者。
考虑到日本有消费能力的阶层,刘钰也就没有在赔款问题上,对日本压榨的太狠。
西洋人现有的那一套殖民体系,对日本并不适用,穷酸一个,就算把人都榨成油,也拿不出靠着几百年生丝茶叶贸易积累的几亿两白银;帮着日本完成土改,灭绝武士阶层,增加日本百姓的购买力,做一个大市场,大顺也没这本事,自己家的事还整不明白呢。
细水长流。
金山也好、银山也罢,早晚都是要花出去的。大顺朝廷拿的太多,商人日后赚的就少。给幕府留点金银,亦要发还武士,最终壮大的还是大顺这边的工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