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既节度鲸海,驻地却在威海,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朝鲜、日本的情报,对朝鲜发生的事当然是知之甚详。
对倭开战,开战不是目的,战后的东亚新秩序、新格局才是目的。
东亚新秩序,总要把朝鲜搞进去。
今日这话题的引子,他也没先说“借地”的事,而是先说起来“送钱”的事。
朝鲜没钱,也不用钱,现在还是实物税。大顺没有迁界禁海,而且一直主导着对日贸易,导致朝鲜到现在也没攒够发行货币的贵金属。
小国不大。但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两晋门阀、宋的冗官冗员、明的士绅招纳良民为奴免税、唐之党争等等毛病,几乎全了。
能把诸夏这千余年政治制度的好坏精确的“去取精华、取其糟粕”,当真是舍朝鲜其谁。
“乱党”事件后,朝鲜自然想要改革兵役制度,想要拥有一支能打仗的禁军,想要改变一下兵役制度,这都可以理解。
但是,没钱。
按朝鲜自己往脸上贴金的说法,他们行的是府兵制。
军户从军,邻人二十户作保,帮这一户种地、劳役、支付财物等等。
理论上,只有分工不同。
实际上,很快军人就成了有“二十户农奴”的农奴主。
最后搞不下去了,只好由国家代收,逐渐演化成了人头税。朝鲜没钱,自然也不收钱,而是收布,可能布匹承载了货币的功能,也可想象此时的朝鲜生产力是什么水平,居然还能维持这种状态。
问题是,奴隶不用纳税,大族也不用纳这个税。很多良民都主动当奴隶,投效大族。
能收钱的越来越少,三千里江山、近千万人口,折合下来岁入二十万。
乱党起事之后,朝鲜有意改革,朝鲜王李昑就想搞“士绅一体纳粮”,想要不论贵贱,都缴纳这个税。
大宋自有“与士大夫治天下、不与百姓治天下”;朝鲜也有那句很出名的“国家宁失小民之心,不可失士夫之心”。
学完了大宋变法,又学了学崇祯筹钱:李昑说,勋贵大臣、封君王族,何不带头交钱
结果不问可知,崇祯筹钱是什么结果,李昑筹钱就是什么结果,各个清廉如水,衣着补丁。
大臣们还不算完,见你不是要变革吗好啊,不就是要钱吗那王上你的“内帑”、“内司”一并罢了,这不就有钱了吗还有冗官,合并州县,裁撤冗官,这不也有钱了吗
两个办法一说,李昑立刻消停了,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刚经历完李麟佐三军缟素的叛乱,就来个裁撤冗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那是生怕位子坐稳了。
刘钰所说的“送钱”,正是因这件事而起,于是道:“我有一策,可既不伤士大夫之利、又不给小民增困,国不加赋而军费足。”
朝鲜使臣有些好奇,虽明知道刘钰不安好心,可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鹰娑伯有何良策”
“开关,贸易。征收关税,货值二十取一,如此一来,岂不国不加赋而军费足所谓税收,就像是拔鹅毛,要让鹅不叫而把毛都拔了,那才是好税。如同天朝盐税,这便是叫鹅不叫而收之。”
“朝鲜国百姓也得用铁器、农具、布匹、瓷器等等,朝鲜国又产纸张、牛马、粮食等等。设置海关,征收关税,此充盈府库之良策啊。你看啊,百姓用的货物,若都用大顺的,这每年关税不就是很大一笔钱吗”
“你看啊,好比说,天朝的玻璃。此物入朝,士人大族两班必多用,如此一来,士人两班得到了玻璃,心情喜悦;朝鲜的府库,得到了二十取一的税赋,日益充足。”
“哎,要不是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西洋诸国货物难以售卖,我真是恨不得天朝也行这样的政策啊可惜,可惜”
说完,还面露惋惜之色地摇摇头,忍不住时时叹息。
“这”
朝鲜使臣实在没想到刘钰会出这么一个王八蛋主意。
开关、贸易
那朝贡贸易怎么办每次朝贡贸易,朝鲜大族都有参与,借着朝贡之名在京城买货,然后回去出售。
可君子不言利,朝鲜使臣也不能直接说出这可能会招致极大的反对,因为这会损害两班贵族的利益。
天朝册封的使臣去朝鲜,定例也就是抠个几万两银子;朝鲜贡使来京城,那可是来搞垄断贸易的,这里面的利益大了去了。
然而不等他说,刘钰先道:“我知朝鲜穷苦,于是进言陛下,若如楚贡苞茅,苞茅不贵,重在礼仪。是以日后朝鲜的朝贡八包贸易就停了吧,”
“一则天朝一些官吏多有索贿之陋规,这有损天子颜面,也叫尔国多有困扰。天子仁慈,故而杜绝,正是治本之举。”
“二则天子考虑到朝鲜贫瘠,也实无征兵之钱,府库空虚,不若就把这关税之利交给朝鲜王。”
“三则朝鲜官员随行携带银两贸易,倒叫京城百姓误以为朝鲜竟无君子、官员如同商人贱民,竟然开市买卖,实在不成体统。长此以往,风气难收,是以圣天子也是为了告诫朝鲜国官商之别。”
“最后嘛”
说到这,刘钰的语气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我听闻,朝鲜国为了朝贡贸易八包之银,竟将人参售往倭国以求白银。或有人言:一等好参卖日本、二等好参贡天子;又或有人言:日本国不产人参,天朝辽东却产人参,是以人参卖向日本,所得银钱是卖向天朝的数倍”
一句话,吓得朝鲜使臣一下子跪倒在地,面向紫禁城方向哭道:“冤枉啊冤枉啊愿圣天子明察,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朝鲜恭顺不二,岂能好参售给倭国而次参贡给天子还请朝廷勿要听此谣言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刘钰哼了一声,冷声问道:“绝无此事我前些年去过倭国,见倭国圣堂,多有朝鲜通信使之题诗。倭国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上位时候,朝鲜国以日本国大君称之,此事也是假的”
“我读书少,可读书再少,却也读过易。”
“师卦: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却不知除天子外,谁有资格分封开国、承家大君即天子、天子即大君。莫非你不曾读过易”
朝鲜使臣的脸色变得煞白,后背已经汗湿,忙道:“鹰娑伯,若中原称虎、楚称於菟。这大君,在倭人语中,非非非是此意。本国也称之为大君殿下。是殿下啊,殿下”
“况且,这大君之名,朝鲜国亦有别意,是本邦封君的一种。其实也是本国视之为蛮夷,降其身份而其不自知。绝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大君。”
殿下不是陛下,此大君非彼大君,刘钰笑道:“那你们交往用的莫非不是汉字”
“呃”
好在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只是吓唬吓唬朝鲜使臣,遂笑道:“罢了,我听说,当年箕子建朝鲜,本以为朝鲜必通易,想不到连大君这种封号都敢取。”
羞辱之后,刘钰也不做声,只叫朝鲜使臣无法回答。
说是不行,说不是也不行,只是冷汗直流。
刘钰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这事就看怎么说。那你要非说大君是朝鲜方言,皇帝可以选择相信,叫其改了名目就是;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询问你一朝鲜王,法理上的郡王级别,就敢封天子为下属封君
反正真要是想找茬,称日本为“大君”这事儿,可严重多了。
考虑到朝鲜太穷,占领的成本太高,朝中也没有开战的想法。打日本还能榨出金银铜,朝鲜有啥
又叫朝鲜使臣在那紧张了一阵,刘钰才笑着将其扶起道:“此事或真是虎与於菟之别”
“但暂时不提此事,与倭国贸易人参可不是假的吧你们为啥要和倭国贸易呢”
朝鲜使臣心想,你们在长崎不也贸易的不亦乐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鹰娑伯说笑了。天朝既与倭国贸易,本国也只是跟随天朝脚步。若天朝禁止与倭国贸易,本邦自然禁止。本邦与倭国贸易货物,都是遵守天朝禁令的,绝无违禁之物。”
刘钰勃然作色,大怒道:“你怎么能说这等混账话纵当年有倭寇之乱,可倭人没说烧了天朝宗庙吧万历二十年,倭国可是占了朝鲜王京、焚烧朝鲜宗庙的。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宗庙被隳,其仇与杀父何异天朝可以去长崎贸易,你们怎么能去贸易”
“莫说金银,就是能得到长生不死药,那也不能去啊。毁宗庙之仇啊”
“都说朝鲜国向来守礼,我看这是狗屁。且不说不知易而胡乱用词,连九世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自万历二十年至今,可历九世了”
朝鲜使臣顿时又没有话说了,虽然刘钰侮辱的极为严重,可他能说什么
说朝鲜很懂易,那你很懂易,泰然处之叫日本为大君
说朝鲜很懂礼法,那你很懂礼法,把你宗庙烧了还没到九世,就去和人做生意
好半天,朝鲜使臣哭诉道:“鹰娑伯,朝鲜国小而民穷,只有人参特产,又不产金银。朝贡天子,这总不能没钱”
刘钰大骂道:“放屁圣天子难道不知朝鲜所产何物朝鲜朝贡,无非貂皮、人参、纸张,难道圣天子叫朝鲜朝贡金银了譬如楚产苞茅而贡之,你可曾听天子叫楚国进贡肃慎貂皮了你这不是胡扯吗这话说出,就该割舌,圣天子何时要朝鲜进贡不产的金银了”
使臣忙道:“圣天子自是圣明的。可是往来行程,衣食花费,加之总有小吏索贿,岂可无钱”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刘钰,此时脸色顿时变成了笑意,赞道:“着啊所以圣天子仁慈,知道朝鲜不产金银,也知道小吏索贿、沿途花费。若是不体恤藩属,只怕叫人嚼舌头。这不又说回刚才的话了吗”
“日后朝贡,一切从简。八包贸易,彻底取缔。如此,于朝鲜,则不必与焚宗庙之仇的日本贸易;于天朝,亦可全天子仁德体惜之仁声。”
“两全其美,两全其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