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震终究还是太年轻。
图样图森破,桑苔拿衣服。
被刘钰和康不怠这样的老油子你定好的话术一说,几句迷魂汤一灌,再加上负荆请罪的历史气氛,顿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蔺相如、未封的冯唐,嘴上也少了把门的。国朝议政之风浓厚,又无蚊子狱之困,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他本就年轻气盛,自认为正确的道理,和这八十年来舆情所坚守的政治正确,都让他和那些混迹多年的官绅不同。
此时的政治正确,自是说不出“盖吴中之民,莫乐于元、莫困于明”这样的话。稍微还有那么点儿底线。
被刘钰引诱着一说,从一些不良士绅多占田产说到了超额优免;从唐时边塞说到了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天主教不准纳妾和放高利贷说到了西学实学与万物有理
飘飘然、泊泊然。刘钰又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更让陈震有一种一展平生所学的快感。
年轻人的激愤狂热,在这种剧变前夜的环境下扭曲为了自负和不切实际,而这一切正是刘钰真正想要听到的话。
说到后来,刘钰更是说:“需记于纸上,日后多多观摩揣测,以免遗忘。”
陈震对刘钰如此好学大为满意,点头道:“是该如此。刘兄可用我的纸笔,我且研墨,你且记。”
“是,是。”
说到日落月升,陈震意犹未尽,但国子监晚上要查住宿,也不好再留。
刘钰再三拜谢,连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等一出国子监的大门,把那几张纸一收,刘钰心情更是愉快。
康不怠给设定的几个话术,引诱着陈震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话。
朝鲜大臣能够凭一句“下气痿弱”的“痿”字,就能搞出来蚊子狱,说欲学桓温。
这大顺虽没有搞蚊子狱的环境,但陈震年纪轻轻可是说了不少激愤之言的,完全够断章取义,搞出来一整套的变革法度了。
他想开窗户,但人家不准,无奈之下,也只好做出要把房子拆掉的架势。
回到家中,康不怠为了等刘钰,已经饮了两杯酒,兴致正高,文思正如尿崩之际。
夺过刘钰记录下的陈震的言语,草草扫了几眼,大笑道:“妙妙啊公子颇得笑里藏刀三味。这陈震年轻激愤,故而容易受人蛊惑。如今他虽说的不多,可也足够发挥了。”
刘钰把陈震说的这些话早就记下来了,翻出其中几条道:“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有想法的,虽然不切实际。借着这几句不切实际的话,如仲贤所言,正可以借机生事。”
康不怠酒意上涌,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市井气,笑道:“公子所求的,是前无古人的变革,尤其是在实学、军制上学西洋人之巧。可这些事公子在上书中一句不可提,因为公子已经提过无数遍了。相反,公子上书之言,就要以复古为主。”
“上下数年前之史,何以为古三代是古,汉唐是古,宋明亦是古。如今这陈震说了许多激昂文字,正可以借此复士绅最不想复的古。”
刘钰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是要搞事情的,但他级别不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他要搞的事情,皇帝知道,朝臣也清楚,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再重申一遍自己要搞的事情。
而是借着这个机会,与皇权打个配合。一句不提自己要搞的事情,而是句句要把士绅往死里搞。
逼着士绅两害相权取其轻,选看起来不那么有害的,从而讨价还价,暂时确保自己的利益。
陈震说,士绅不服力役,那是为了体面,体现尊卑之别。
那简单,前朝不是有张居正之法吗往深里再变一变,士绅不服力役,但是拿钱,拿钱雇别人服力役,既保留了体面,也能增加税收。既然你说是为了“义”而不是“利”,那就保留义而取利。
陈震说,有一定的优免是可以的,但是有些人不是真正的儒生,所以瞒报优免之田。
那也简单。
老五营世兵,分明就是汉时的六郡良家子,出入羽林卫,走一条和科举完全不同的升迁路线。不是前朝的农奴兵,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小贵族世兵。
正好武德宫里也学几何测绘算学,完全可以以一个省为样板,清查田亩、核对土地,士绅一体纳粮当差,清查偷税漏税。
用五营良家子,直接空降到做样板的省份,没有利益纠葛,下手自不会轻。
除此之外,刘钰还有诸多前世可以借鉴的经验,与康不怠略微一说,康不怠震惊之余,也是思路大开。
两天时间,两个人闭门而造,洋洋洒洒写了两万余字。陈震只说了大约一两千字,刨除掉没用的废话,精选之后还剩下了六七百字。
把这六七百字借题发挥,搞成了变法二十条。
虽然每一条都不是陈震说的意思,但康不怠引经据典,解构之后重新归纳,愣生生把陈震打造成了一个“刚正不阿、锐意变革”的变法派。
上书的前面,又写了刘钰对陈震一番言论的敬佩,对自己一些想法的“反思”,认为陈震这样的人说的大有道理啊。
但陈震还没有官身,自己却还有个勋卫之身,故而将陈震的话承给陛下和朝中重臣,希望你们责罚我,而用国子监诸生的体国之言。
仔细检查后,确定这张纸足以引爆整个朝堂,不说把陈震等人逼死,也足够把陈震等人推向风口浪尖,让他成为儒林中的臭狗屎。
日后谁再敢拿自己说事儿,把自己当待宰的鸡杀给猴子看,就先考虑一下陈震的下场。
拿着这卷两万多字的奏疏,刚一迈入武德宫大门,便有二三十号人围了过来。
“守常兄到底是怎么了听说你前几日竟去国子监给那些狗贼请罪”
“是啊,我等颜面何在何错之有”
“守常兄,莫不是令尊得了什么风声”
人越聚越多,刘钰却摇头晃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日一番言语,让我冷汗淋漓,醍醐灌顶。我去请罪,请的不是咱们殴打他们的罪,而是我个人的罪,和你们无关。”
“可”众人正要再说几句,刘钰却把手中的奏疏一扯,笑道:“我去请罪之后,国子监诸生给我上了一课。所言变革之事,大有道理,你们不妨听听,说不定也会和我一样,觉得他们说得对。”
“狗屁他们哪里对了”
“守常兄莫不是发烧了说的什么胡话”
“田兄,你和守常兄最是相熟,这几日他是怎么了”
田平也是一脸懵逼,他是了解刘钰的,是个敢赌命的人,发起狠来更完全就是个不讲理的蛮子,更难能可贵的是个“咬住青山不放松”的认死理的家伙。哪里怎么容易就被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
除非那人是孔夫子转世可就算是孔夫子转世,也得因材施教啊。那子路曾凌暴过夫子,夫子可不是讲道理讲服的,而是靠着一对拳头、九尺的身高、铁塔般的雄气即为真理,愣生生把子路打服的。
以田平对刘钰的了解,若想让刘钰服气,除非有真才实学让刘钰折服,否则服气连戴进贤这样的人物,刘钰学通了西学之后都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就反咬了一口,那国子监诸生能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刘钰短短几天心服口服
越想越绝对不对劲,众人乱哄哄吆喝的时候,他便喊道:“好了,别喊了听听守常兄怎么说。”
刘钰知道这些人不愿意听那些文绉绉的话,又想着先声夺人,便直接念了一段“老五营世兵即为六郡良家子、武德宫生员即为羽林郎”引申出的一番话。
“当选武德宫生员为江南官员、调用五营良家子为精兵,选派皇子出镇,清查田亩,造册查人,以防土流勾结。士绅体面虽应有,但君子言义不言利,应把力役等折算到田亩中,让其缴纳,再以所折银钱雇佣农夫”
念完了先声夺人的这一段,这群人全傻了。
“驴毬子的真的假的”
“国子监那群鳖孙会这么说”
“让我们不去边关去江南这真是真的真这么说的”
“莫马达若真如此,额们别说是负荆请罪,就是认他们当干爹,我看都行的嘛。”
“果然大有道理啊”
“守常兄这负荆请罪,负的值”
这些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这些国子监生竟然认为武德宫学子可以不去边关历练,而是去江南收税
江南那可是好地方啊,哪怕没有什么实权就是个为出镇的皇子跑腿办事的,那也比在蒙古、东北、西南这种鬼地方要好的多。
刘钰一抖书卷道:“这还有假难道我还能编造别人的话他确实是说了一些,我也只是把他说的整理了一下而已。”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不过是断章取义罢了,这活我可熟。
先声夺人后,刘钰嚷道:“好了好了,先别吵吵。我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大家听听。”
他和康不怠写的这些东西,基本都是猛插士绅软肋的刀子,和武德宫唯一相关的,也就是说武德宫多增加一点圣人之言。
这倒没什么,圣人之言和几何测绘,在他们看来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保证武德宫生员是从五营世兵、边军军官嫡子、公侯子嗣中选,选中率那是远高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的。
内容再改,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里取三百,和全国两万万人口取三百,那能一样吗就是改上天,明儿改成学倭寇语、蒙古语,他们都不怕。
“哥几个,听完了吗我敢保证,前面引用的话,都是国子监生说的,后面是我整理引申的。要不,咱们一起签个名,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