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往陈州。
苏问方才讲到此处,就见台下一片雾起,凄凄冷冷,惨惨戚戚,空荡荡的百来台酒席,转眼就站满坐满了人。
站着的大多是模糊不清的轮廓阴影,几道重叠在一起只占一个位置,不像那些坐着的,个个形体凝实,面容清晰,一人在酒桌边占一个席位,吃喝享受。
做人也好,做鬼也罢,都要本钱才能立足。
眼下这些形体虚幻,模糊不清的阴影轮廓,就是没有本钱的新鬼小鬼,无主孤魂,所以它们只能站着,几个小鬼叠在一起,才能在占一个位置,干看着戏。
那些有人供奉,身家雄厚的老鬼大鬼就不同了,形体凝实,面容清晰,不仅有资格上酒桌,占据席位,吃喝享受,甚至还能开口出声,同阳世生人交流。
它们为何现身
因为子时已到
十五子夜,鬼门关闭。
这是众鬼在阳世停留的最后一个时辰,也是阴世与阳世连通乃至重叠的关键时刻。
鬼门将会在子时初开启,子时末关闭,期间阴阳相连,两境重叠,鬼可见人,人也可见鬼,甚至人鬼相交,往年失踪的那些艺人,就是此时被带走的。
众鬼现身。
换做旁人,便是有多年出演经验的周家戏班,怕也禁不住一阵恐惧慌乱。
但苏问却是神色如常,似台下那凄凄冷冷,惨惨戚戚的阴灵亡魂,只是寻常观众,无甚特别之处,根本不做理会,自顾自的说书。
“包公请旨往陈州查赈,自不是无端无由,一时兴起。”
“数日前,包公坐镇开封府时,府外忽有人捶鼓鸣冤。”
“包公升堂一看,只见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农携其老妻,手捧血书状纸状告当朝安乐侯庞昱”
苏问话语一停,转向台下:“诸位可知这安乐侯庞昱是何人”
“何人”
“快说”
“卖什么关子,找死不成”
“桀桀桀桀”
台下一阵幽幽言语,混合着阵阵怪笑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
苏问却不在意,解题自答道:“庞昱,乃当朝太师庞吉之子,贵妃庞艳之兄,皇亲国戚,天潢贵胄,天子御笔钦提,封他为安乐侯,也是三月之前,受命出京,赴往陈州主持赈灾的钦差”
“呵”
“好大的来头”
“皇亲国戚,呵呵呵”
台下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
这也难怪。
鬼是阴灵亡魂,残缺之物,个性向来扭曲,死前的痛苦仇恨,死后的折磨渴望,让它们变得更加极端,更加残暴,愤世嫉俗,恨天仇敌,那是再正常不过。
对于这样的观众,苏问讲三侠五义包青天,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因为公案书有一个共同性质,那就是为统治群体背书。
书中虽有豪绅恶霸,贪官污吏,乃至皇亲国戚,王侯世家等贪赃枉法的讲述描写,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与罪恶,明定了邪不胜正,黑不倒白,为恶者必遭报应,蒙冤者必得清白的主体思想,但它们仍是在维护统治群体并为其背书。
书中必然有一位圣明君王,必然有一位铁面青天,贪赃枉法,欺善害民的事,都是那些豪绅恶霸,贪官污吏做的,圣上绝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只是被奸臣小人蒙蔽,才没有及时发现,铲除那些贪官污吏,后面一定会圣明视听。
总而言之,坏事黑锅都要抛到那些豪绅恶霸,贪官污吏身上,他们是害群之马,他们是罪魁祸首,他们罪不容恕,他们天人共怒,他们是最大最大的反派。
好事则要放到青天老爷身上,他们才是真正的朝廷,真正的官人,一个个铁面无私,公正廉洁,为民请命,忠君体国,高座在龙椅上的那位陛下,更是圣明君主,他们君臣一心,为国为民,斩奸除恶,最终还得百姓公道,乾坤朗朗。
这种写法实际就是将统治群体分割成两面,主体大体那一面永远永远都是好的,偶尔出现一点问题,一点错误,都是少数贪官污吏搞的鬼,同圣明天子没有关系,与青天老爷也无责任,相反,圣明天子与青天老爷一定会将其绳之以法。
这毫无疑问是在为统治群体背书。
如此,叫市井小民们怎么共情
他们是被统治者,被收割,被剥削,被压榨的草民蝼蚁
对他们而言,听公案书,看青天戏,斩贪官杀污吏,虽然也十分痛快,但那只是表层表面的情绪宣泄,根本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将内心的情绪爆发出来。
市井小民尚且如此,那这些心智不缺,性情扭曲,愤世嫉俗,恨天仇地的阴灵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歌功颂德,为官背书的公案书,很难让这些阴灵共情,反而会让他们感到厌恶。
所以,苏问今夜上台说包青天,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相比那为统治者背书,看似为民请命,实际仍是凌驾于草民之上的青天老爷,市井小民们更喜欢那些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仗义豪侠,如那被各方压迫,告官无门,最终只能提刀血溅狮子楼的武松。
如果单从观众共情,收获灵韵的角度出发,苏问今夜讲水浒,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苏问最终还是选择讲包公。
为什么
因为他今夜是来给鬼灌鸡汤的,不是给鬼打鸡血的。
说水浒效果肯定比说包公好,但效果太好刺激到这帮家伙怎么办
鬼才知道它们一激动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能光想着观众共情,灵韵增加,还得考虑影响与自身的安全问题。
当然,具体怎么说还得看这众鬼能贡献多少灵韵。
如果灵韵贡献得足够多,那苏问也不介意改一改剧情,改一改内容,将这三侠五义,青天包公,改成一部和水浒一样的反书,讲一个不一样的包公,不一样的青天
所以说,一本书的未来,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努力的结果。
这叫抛砖引玉。
现在,苏问已经抛出了他的砖,就看接下来能引出什么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