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抵达徐州城时,规模已经超过千人。
这里面多半是难民。
船只自然不够,所以很多难民只能在河岸跟着。他们当然愿意跟着,因为船队有粮食。船队之所以有粮食,是赵宁沿途找大地主筹了粮。
能被称为大地主,修为、地位都有一些,当然不愿乖乖交粮,不过当那位当家人被挂在高高飞檐上后,就由不得他不拿出粮食赈济难民。
一千多难民,得了粮食填饱了肚子,没道理不跟着船队走。
浩浩荡荡一千多面黄肌瘦的难民,都是拖家带口的,一眼望不到尽头,怎么都不算少了,放在哪里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但真到了徐州城外,才能理解何谓触目惊心。
阴沉了好久的天空终于在声声摄人心魄的闷雷声中,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将积攒已久的雨水倾泻而下,雾气升腾四野暗淡,徐州城在闪电中被风雨所吞没。
每一段城墙,每一片屋舍,每一块农田,每一棵大树,每一株杂草,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难民,都无从幸免,尽数成了无边雨帘、大颗雨珠下的落汤鸡。
这里有广厦千万间,这里有难民无际无沿。
从各地赶来徐州这座武宁中心城池,想要在这里寻一口饭吃,吊住自己一家人性命的难民,布满了四面城墙外的居民区与平地。
他们有的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卷缩在街巷的屋檐下避雨,却被身着绸缎的屋主人像赶苍蝇一样驱赶,捂着鼻子嘴里骂着臭死个人。
他们有的赤着双脚,成群结队挤在一棵棵大树下,无心安慰怀里小孩子的哭声,只是抬起没有血色的脸,绝望而又无助地望着苍天。
他们有的摔倒在了庄园农田里,却有一群穿着蓑衣,家丁打手模样的人,在大雨中呼啸而至,手中鞭子、木棍等物胡乱砸下,让头破血流的他们赶紧滚开,休要害了庄稼。
他们有的被布衣麻衫的居民捧上一碗热水,招呼他们进屋躲避。
他们有的躲在酒楼、客栈、商铺的屋檐下,被伙计们驱赶之时怒气勃发,双方便殴打在一起,倒在泥泞的道路上翻滚。
彼此撕扯叫骂,出手狠辣不留情面,好似彼此有杀父之仇。
更多的人置身于无遮无掩的雨瀑中,在广阔无垠的区域里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或孤独一人。
有妇人弓着腰背把孩子死死抱紧,尽量为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有男人脱下衣衫高举在头顶,尽力为妻儿撑起一片漏风漏雨的天地。
有早已饿得孱弱无力的老人被大风吹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儿孙们跪在他身边悲戚地呼唤、嚎哭;
有小孩浑身滚烫陷入昏迷,母亲喊得撕心裂肺,父亲急得原地打转却束手无策。
有些泥土地上,有的人躺着不动弹,没有人去理会,隐有尸臭味发出,想来是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城门处,武宁军将士严阵以待,城楼前,武宁军高手强者坐镇一方,他们今日接到的命令,是徐州城许出不许进。
总之,城外难民,一个都不能入城
这是惯例。
他们看着城外的人间炼狱,看着自己受苦受难的手足同胞,面无表情,隔岸观火,犹如天上神祇,无悲无喜,置身事外。
人祸可怕,天灾可怕,二者相加更加可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总是规律,对平民百姓,对穷苦人家来说,经常还是不变的铁律。
难民之多,早已过万,到底是两万还是三万,没有人去点数。
此时此刻,他们跟野外的杂草没有区别,都在经受风吹雨打,都无人关爱在乎,都是生死由命。
船队在码头靠岸,盗匪们哄闹着嚷嚷着跑下船,想要找地方先避避雨再说。
在河岸上同行的难民们,左右观望之下,见没有地方安身,都茫然而麻木的停在原地,任凭大雨加身大风拂面,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死寂与悲凉。
眼前这一幕,让赵宁心如刀绞,默然无言。
张京与常怀远在磨山一线大战,麾下主力厮杀多时,萧县近乎为之一空,成了一片白地,但这并不是说,其它地方就没有遭受兵祸、没有难民了。
他们的侧翼、偏师,会在附近州县交锋,在广阔地带迂回奔杀,胜则大肆掠夺大发横财,败则“所过焚掠”“所过屠灭”。
对败军来说,撤离之地会轮落敌手,被敌军抢掠,与其让财富落入敌手,不如自己先收入囊中,至于奸淫杀人,既是顺手施为,也是发泄战败怒火。
被藩镇军祸害的武宁百姓多数不胜数,眼前这三万难民,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世事常有诡异之处。
人生在世,活下去是基本需求,也是最重要的需求,真到了肚子空空,生命遭受威胁之时,为了生存理应殊死一搏。
甚至是不择手段。
除非是到了寿命要自然终结之时,否则天下生灵四野动物,绝不会坐以待毙,但人贵为万物之灵长,却愿意被活生生饿死。
哪怕是处于眼下这种境地,两三万难民们都不曾兽性大发,群起抢劫、焚掠城外居民区,亦或是聚集起来,蜂拥杀向城外地主的庄园。
或许在形势愈发严峻的日后,有人振臂一呼,他们会化身为猛虎群狼,不顾一切去抢夺口粮,但那一定是在饿死了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之后。
在此之前,他们还在忍受。
这是为何
是怕吗
怕官兵,怕地主
是道德吗
心中的道德让他们哪怕是自己饿死,也不纠集身边之人,去抢劫杀戮无辜
是束缚吗
经年累月的人身控制、思想奴化,束缚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心反抗
乱世之中,难民比盗匪多,多百倍。不祸害他人,不反抗的人是主流。只有在饿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之后,百姓才会渐渐组成反抗军,亦或是匪军。
这一刻,赵宁思绪杂乱,不知该如何评判盗匪,如何评判这些难民。
孰是孰非
什么才是绝对对的
赵宁一时都没有答案。
站在码头上,此时此刻,赵宁只清楚一件事。
他要救人。
因为这些难民是人,所以他必须要救。
必须马上救
能救活一个,绝不多死一人
“见过公子。”
披蓑衣戴斗笠的扈红练,带着一群修行者自重重雨幕中现身,来到赵宁面前抱拳行礼,“依照公子吩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应救灾物资,调集了所有人手,可以即刻行动。”
赵宁身边,一直有高手暗中随行,方便及时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从萧县这一路来,见到了那么多难民,赵宁不用想也知道,徐州城外的难民会更多。
赈济难民,他们责无旁贷。
因为赵宁的身份暂时不便暴露,所以在外人面前,扈红练对他的称呼改回了公子。
“立即行动,要快。”发出这条命令,赵宁迈步向前。这种事他必会亲自投入其中,绝不可能只是发号施令。
“属下得令公子,只是”扈红练跟上赵宁,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赵宁脚步不停,边走边问。
“只是难民太多,今日又是大雨,我们要及时赈灾,必须倾巢而出,可一旦倾巢而出,我们在徐州城的实力就会完全暴露。”扈红练如实禀报。
一品楼、长河船行在各地的探子,都有各自的掩护身份,或为商贾,或为地主,或为平民,连官吏都有。
但近段时间以来,有很多修行者从河北河东进入中原、徐州,他们的掩饰身份还不稳固,而且加起来数量确实不少。
更何况这回是倾巢而出,所谓倾巢而出,就是修行者身边的人例如地主家的家丁佃户,商贾身边的伙计,都会参与到行动中来。
他们是可以借“善举”之名出动,但这么多人带着近日来准备好的大量物资,不避大雨,有序在城外帮助难民,想要不引起各方怀疑,根本就不可能。
一旦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力量完全暴露,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后面很多事情会被影响,很多东西会被改变,让最后一刻提前来临。
对大晋图谋徐州的大计来说,这次行动的后果可谓不同寻常。
对此,赵宁当然知晓。
作为主持全局的人,所有后果他都能想到。
所以,他必须做出相应决定。
赵宁的回答很快,只有三个字:
“知道了。”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语气没有波澜,神色不起变化,就如在跟家里人闲话家常。
而扈红练的反应也很简单。
她没有疑惑,没有犹豫,转身用力一挥手,向身后的人下令:“依计行事”
跟在她身后的,都是一品楼、长河船行管事级的人物,得了命令纷纷散开,去各自的岗位,带着各自的人,去各自区域做事。
扈红练明确提出此次行动会产生的后果,是作为赵宁心腹臂膀必须要做的,但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
赵宁的反应证实了这一点。
在河北河东进行革新战争时,类似的选择他们做过许多次,无论赵宁还是扈红练,对此都说得上习以为常。??
虽说眼下是在徐州,没有朝廷大军在侧,可这并不是影响问题的选择,因为形势永远不是关键。
关键就是,在大晋看来,在大晋一惯的行事准则中,国之大事未有重于百姓者,国之大计,亦不可能有比百姓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人命大于天。
纵然这是乱世,是被称为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在大晋心目中,在大晋的金科玉律里,人命依然大于天
这是原则,是底线,是国家信仰,是文明基石,绝不会在任何时候,因为任何理由而改变
凡大晋之人,在这个问题面前,绝不会后退半步,亦绝不会打半分折扣
跟在赵宁身后的雷闯,耳闻目睹了赵宁与扈红练的交流,抑制不住心中的触动,几度想要张嘴说些什么。
为了一群徐州的难民,竟然可以承担贻误军国大计的后果
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身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怎能为了敌境之中一群不相干的难民,让自己的远大图谋受到影响
雷闯一时无法理解赵宁。
至少,在他看来,他认识的那些大人物们绝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忽的,赵宁停下脚步,指着跟着他们抵达此地,眼下正处于茫然无措状态的千余难民,对雷闯道:
“你带着我们路上收拢的盗匪,伐木劈树,再从我们的人那里领取相应物资,给他们搭几十座棚子,务必做到滴水不漏,足以遮风挡雨。
“今日天黑前,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到了夜里,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人再淋雨受冻”
雷闯张了张嘴:“”
这是命令,赵宁给他的第一条命令。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连盗匪都不放过,让盗匪帮忙赈济难民雷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这就去办”雷闯领命而去。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深深触动张京与常怀远为了自身基业刚刚结束大战,吴国君臣正为了进入中原日夜筹谋,秦国上下想必也在为问鼎天下机关算尽。
而赵氏的人,身处中原乱局的中心,却发动了自己在此地所有的力量,于风雨中忙着救助一群难民。
雷闯暗暗长叹。
大家都在争夺天下,都在为自身权势富贵而战,只有赵氏在为黎民百姓辛苦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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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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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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