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齐玄素有感而发。
将近两年的道门经历,从天罡堂到紫微堂,从玉京到地方,让他从一个江湖人变成了一个道门人。
道门人自然要知道门事。
道门最高权力机构叫金阙,金阙掌握着两大权力。
一个叫“人事”的权力,比如齐玄素这个副堂主,便是提交金阙讨论后,由金阙任命的。虽然是东华真人提名并且促使这个提名得到通过,但不能说是东华真人任命的,必须是金阙任命的,这才名正言顺。在这个过程中,东华真人其实是金阙的一部分。
这是实打实的权力。
另一个叫“决策”的权力,比如决定打不打凤麟洲,要不要处理江南道府的大案,都要经过金阙的表决,最终形成决策,决定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不过这个权力是虚的。因为决策是一回事,具体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真正执行需要九堂和地方道府去做。如果九堂和地方道府阳奉阴违,或者出工不出力,那么这些决策就只能在天上飘着,落不到地上。王朝末年时,政令不出京城,就是如此。所以说这个所谓的决策权是虚的。
什么权力是实的财政大权是实的。
做事需要花钱,打仗需要花钱,供养道士灵官需要花钱,无论干什么都要花钱。没有钱,什么事都做不成。地方道府之所以拥有自主权力,便在于他们拥有部分财政权力,想要做什么事情,可以自己出钱,不必伸手向玉京要钱,那么便很难被制约。
九堂也是如此,九堂掌握了玉京的财政,各大地方道府掌握了地方的财政。
于是金阙便要用人事权力来制衡九堂和地方道府的财权,你阳奉阴违,或者出工不出力,我便将你换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这样才能把决策落到实处。
这是道门权力的平衡体系,时刻遵循着阴阳双鱼的平衡之道。
从古至今,若是中央朝廷将人事权和财政权全部下放到地方,那就会出现一个结果,地方割据自立,朝廷被完全架空。
控制了金阙便控制了人事权力,间接掌握了财权,于是便登上了道门的权力巅峰。
对于大掌教而言,如果不能掌握金阙,那便是个跛足大掌教,紫霄宫则是大掌教抗衡金阙的一个后门。
六代大掌教放弃了紫霄宫,其结果就是被彻底架空,政令不出紫霄宫。
相反,若是大掌教完全掌握了金阙,那就堪比皇帝一般的存在,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大掌教甚至可以更换作为制衡而设立的副掌教大真人。
五代大掌教就是例子。
事实上,五代大掌教和六代大掌教都过于极端。在道门的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大掌教和金阙是互相制约的存在,就像阴阳双鱼,实现和谐。
大掌教不在的时候,金阙一家独大,不过金阙内部是三足鼎立,正一道和全真道的联盟并非是全心全意,也各有算计,勉强实现了平衡。
所以道门内部的权力争斗,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不需要要故作高深,不需要装腔作势,也不需要伏脉千里,更多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最终夺取决定人事的权力。
也许有人要说李家几代人之前就如何如何,那只能算是一个决策的连续性,而非是多少年前就准确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况而特意准备了锦囊妙计,更多是未雨绸缪。
也或许有人要说兵权,可兵权本身也在人事权力的范围之内,能决定谁来做一军统帅,就已经掌握兵权。如果任命的一军统帅被架空,则说明失去了这部分人事权力。
至于兵变造反,则是要推翻旧的权力体系从而建立一个新的权力体系了。
齐玄素想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张拘全的案子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他认为,不是突发事件,也不是没有料到,是太平道的一次还击。
看这样子,太平道不介意来一次第三次江南大案,反正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最容易抓把柄。而太平道又掌握着风宪堂和北辰堂。
只是有一点,齐玄素暂时没能想明白。
太平道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打赢凤麟洲战事,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
是太平道自觉胜券在握,凤麟洲大局已定,就算正一道扯后腿也无法改变局势,在自信之下开始两线作战
还是太平道内部有不同的声音,有人想要在这个时候给清微真人出一个难题毕竟平常的时候,清微真人树大根深,无法撼动。可如今清微真人就像双手托举着巨石,不仅腾不出手来,还没法挪动位置,那就是做些小动作的天赐良机了。
这两个可能牵扯到清微真人让齐玄素参与此案的用意。
如果是前者,那么清微真人用他,就是要在他与张家之间制造隔阂,往大了说,是挑拨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关系。
如果是后者,那么清微真人用他,则是想要借他与张家的关系向张家传递一些信号,甚至是起到缓和局势的作用。
这两个用意几乎是截然相反,前者是制造摩擦,后者是力求团结。
清微真人特意交代,暂且不要告诉张月鹿。
如果是制造摩擦,那么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警告齐玄素,让齐玄素左右为难。
如果是力求团结,那就是反话,因为怕齐玄素忘了,所以变相地提醒。
清微真人无论是哪种目的,都不可能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因为他不是一手提拔齐玄素的东华真人,更不是七娘。说得太直白,就是交浅言深了。
要不怎么说天心难测呢,揣摩上司的心思从来不是一件简单事。
齐玄素想不明白这一点,便与太平道出身的陆玉婷来了一次交浅言深,期望着从陆玉婷口中得到一些消息或者启发。
可惜陆玉婷终究不是陆玉书,并不了解更多内幕。
齐玄素又仔细捋了一遍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张月鹿,不管清微真人怎么想,他都要以道门大局为重,在凤麟洲战事的关键时刻,力求团结。
等到陆玉婷离开之后,齐玄素通过“中极经箓”联系上了张月鹿。
很快,张月鹿的身影便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没穿鹤氅,只穿了一身中衣,披散着头发,应该是在休息或者每日例行修炼功课。
张月鹿很快便发现了不对,齐玄素不仅是一身正装,身后背景也不像是行营,倒像是飞舟。
不等张月鹿开口发问,齐玄素已经主动把今晚的经历和自己的猜想大概讲了一遍。
张月鹿仔细听完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良久,张月鹿才开口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复杂,如果是平时,公事公办即可。可如今正值战时,需要以大局为重。我的意思不是对张拘全网开一面,他是罪有应得,必须从严从重处罚。我的意思是不能让这件事变成正一道和太平道全面对抗的导火索,乃至于影响到凤麟洲战事。要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党争上面,防止正一道认为此事是太平道的挑衅之举而进行反击,将事态扩大。在这一点上,清微真人的态度至关重要。”
齐玄素提出一个异议:“如果就是太平道故意挑衅或者主动出击呢我们能让正一道打不还手吗正一道的反击就是让太平道在凤麟洲战场遭遇一场大败,进一步逼迫清微真人辞去掌军真人一职,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这无疑会造成凤麟洲局势的变数。可我们两个在这件事上是不能随便说话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正一道视作叛徒。”
张月鹿忍不住扶额道:“三道之争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问对错了,更不是君子之争,所谓的斗而不破、一致对外也不过是在强大惯性之下勉强凝聚且为数不多的共识罢了。这也是最为棘手的地方,我赞同对张拘全从严从重处罚,已经会让张家人说闲话了,我再主张温和处理此事,其后果就是我在张家内部大失人心。相反,若是我主张强硬,再亲自带头反击,倒是能起到收拢人心的效果。”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是圣人,两人不能完全不考虑自身利害得失,可是以两人的地位,还没资格与清微真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除非是清微真人主动提出来。
齐玄素换了一个思路:“我们假设这并非清微真人的本意,而是有人想要火中取栗,你觉得这个人可能是谁”
张月鹿何等聪慧之人,立刻道:“这是江南道府的事情,外人不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更不可能如此精准地一击致命,那个幕后的高人只可能是江南道府的人。江南道府的掌府真人是全真道出身,首席副府主是我的师姐白英琼,据我所知,张拘全与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也是他敢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之一,这两人不会对张拘全下如此狠手。次席副府主李天澜最有嫌疑。”
齐玄素边想边说:“李家一直是本家、义子、女婿轮流掌权,可从国师开始,到清微真人,再到李长歌,连续三代当家人都是本家出身,三代人的强大惯性下来,很可能彻底改变李家的内部权力结构,形成某种惯例,即李家的家主必须出自李家本家。在这种情况下,李家团结的基石必然受到冲击,义子派和女婿派会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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