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复意识的时候,脸贴着地板,被水冲刷过的冰冷石面,湿漉漉的。
我抬头向上看去。
情况不一样了。水柱依然在从管道里喷出,但压力减小了。有光从天棚附近的一个破洞口洒了进来。逃出去的路
又有更多黄色的闪光照亮黑暗,紧接着是远处的爆炸声。
一声尖锐的哀嚎刺痛我的耳朵。我在恐惧中意识到,这是破坏者的声音他正捂着自己的脸,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淌出。他撞到墙上,转过身,跌进水中。
水。水面正在上涨。这座实验室应该是建造在祖安的某条地下河流处,不断有水从裂开的石墙缝隙涌进来,而出口在上方。
忙乱之中,我试图爬向洞口,但我却动弹不得。我双腕上的尖牙剐蹭着水底的石面,摩擦的感觉让我牙根发酸,但即便我在地面上用力抠到手指发疼,也未能向前半步。
我扭过身,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结果大惊失色。
一块掉落的石板压在我后腰上可能就是天棚上的逃生路径崩落的那一块。我用力踢,没有反应。我用力推,没有反应。
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扭动、尖叫、无力地拍打。渐渐地,石板滑落,掉到了一旁。而我环顾身边,上涨的水面被染红了。
我的双腿没知觉了。
“实验结束时间为五时过二,不对,过三分。”
我转过身,看到那个缠着绷带的瘦高男人这样说道。说完之后他就收起一直记录的笔记本,从窗口走开,最后消失不见。
一下心跳过后,灯熄灭了,然后是顶上花洒的喷水声。
突如其来的爆炸、我的瘫痪、我的反抗不知道是那个变量让他认为自己的实验前功尽弃了,只好用水冲干净。
他不得好死
心里咒骂两句,我架起上半身,背靠在碎石瓦砾上坐起来。现在我的血在昏暗的祖安路灯下映成了黑色,感觉我身体中心的热量正在被抽走,我正在从里到外冻结。
我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啜泣。我听到破坏者的啜泣,他绝望地蹲在角落,像一块巨石,双臂上的软管泛着绿色的荧光。
我小声喊道。“嘿。”
他立刻扭过头来。通过他双臂植入体的微弱荧光,可以隐约看到他的双眼只剩下两个窟窿,正淌着黑水。他的表情充满痛苦和失落,而他正在狂乱地摆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破、破坏者”我浑身颤抖。说话都变得很艰难。“嘿,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破坏者站了起来,踉跄着蹚过深水,他的炼金科技植入体投射出狂野的光影。他向我冲过来,我紧闭双眼,等待着碰撞。
我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温热而且宽大,扣在我头顶。我睁开双眼,看到破坏者蹲在我面前,笨拙地轻拍我的脸和肩膀,似乎是在确认我是真实的。
透过天棚上的洞,远处传来一阵闪光,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照亮了他。除去血渍和肿胀的伤,他看上去是那样纯真。那样孤独。
我要死了。
但破坏者不用死。
“破坏者破、破坏者,你、你一定要听我说。”我喘着气努力说道。
听到声音,他抓起我的手,扭头把耳朵冲着我。
“有一条、一条路可以出去。”我对他说,“天棚上有个洞。你想、想逃出去,对吧”
他依然还握着我的手不肯放,用力点头,拽着我的身体前后摇晃。剧烈的痛感在我体内的寒冷中显得白热。
我几乎甘之若饴。
“啊好吧。好的。听、听我说首先,你必须松开我的手”
他显然是不愿意的,依然死死地捏着我的手指。
水面的高度现在开始拍打我胸前的棘刺。那些牙齿以微弱的力量咬合,渴望着找到宿主,似乎它们知道原本的目标就在附近。但我会先死的,轮不到它控制我。更别想控制破坏者。
我的血水已经染红了周围的一大片,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抓紧。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手上。“你、你不会有事的,破、破坏者。我保证。只不过你要要先出去打探一下。”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你、你能帮我这个忙吧然后我们就能一起逃、逃走。”
我在说谎,但这已足够让他松开手。
我轻轻推起他的手肘,引导他站起来。我忍着疼痛伸展手臂,轻轻把他推向那个被炸开的裂缝。
我的双手落回到冰冷的水中,他的体温可能是我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暖了。
“听、听我的声音。我来、来指挥你”水面已经没到我的脖子了,我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无法稳住视线。“往前,再走几步。小心,别、别被绊倒,然后”
他的小腿踢到了崩落的墙壁,大叫了一声。
“好的,你、你、你没事的。踩、踩上去。好。现在伸手摸墙、墙、墙。摸到了吗好。很好。墙砖之间有缝隙。顺着缝隙爬上去。伸手,往上够,破坏者。没错那里就是出口。”
我向后仰头,用力吸气,水面已经升到我的下巴。我大部分身体都没知觉了。
“爬上去,破、破坏者。”我喘不上气。最后我伸长了脖子,急促地说,“保重”
水面淹没了我的脸,虽然一切都已结束,但我还是憋着最后一口气。我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我发现自己很喜欢听。我会想念这个声音的。
我的肺叶开始感到灼烧。就是这样了。我的心脏在咆哮。我麻木的双臂胡乱挥舞。我的双眼重新睁开,我的胸腔在徒劳地起伏,渴求着空气。我止不住呛咳,吐出了一小口气,吞下了一嘴苦涩的地沟水。
剩下的只有恐慌。
我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本能地想要把自己推开。上去。随便逃到哪里都行。可我被卡住了。我动不了。我喘不上气也动不了。突然我的全部视野都被破坏者的脸填满。
不别让他也死在这里
我拼命挣扎,但没有用。我的身体不行了。我不行了。我的视野变得狭窄、黑暗,填满了灰色。我看到破坏者转过身,我隐约地希望他能成功出去。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又好像感觉非常对。
我分辨不清。有体温,有动静。我感到自己被扶了起来。我的身体在抽搐,我的心跳在减弱,但我的视野突然锐利了一瞬间。
透过地沟水,我看到了破坏者的后脑勺。我的前胸,不,是我前胸镶着的那些东西感受到了喂到嘴边的脊椎,向后屈曲,像一张打哈欠的巨口,准备咬合。
一阵舒爽的疼痛。
不行。很好。不行
我不想死
随着我胸口的棘刺插下去,我用手腕上的长牙扎进他脖子侧面。
咯吱。
我们活了
以融为一体的方式。
我们依然被淹在水面以下,但我们的肺泡里充满了空气同时也没有空气。我们的肢体强壮有力同时也虚弱残破。我们又能看见了一直都能。
我们划着水,游向朦胧的光。
我们抬起手,推开一根挡路的铁条。我们的手出奇地大,而且位置比我们预计的更靠左,我们差点用力过猛。
调整。
我们已经熟练了。推力很大,铁条向后面飞速离开。我们向上踩水,朝着天棚上的洞游过去,拉近最后一段距离。我们翻身爬上了房顶。
出来了。
空气。
我们咳出肺里的水,另一个肺深呼吸。
不对,不是我们的肺是我的肺。我的心在狂跳。我的头脑在飞速旋转。
我借助强有力的双臂从屋子侧面爬下去。当我双脚着地,感觉地面更远了,也稍微变近了,我的重心偏向一侧。我的听觉变得前所未有地准确,还能分辨深度。
看起来我们在祖安深处。我周围全都是漏水的货箱和蠕动着的潮湿垃圾,这是一座旧工厂的后院。
头顶高处,一段距离开外,一段倒塌的塔楼颤巍巍地倚在沟壑一侧的岩壁上,次生爆炸依然在发出黄色的火花和轰隆的响声。
那里的爆炸给了我自由。也创造了我。
突然,后面传来的一阵异响吓了我一跳,我身后的牢房墙壁剥落了一块碎石,我想起来刚刚自己与死亡的距离。差点死在它的手里。
这地方不能待,一股强烈的恐惧在噬咬我的心脏
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双腿已经跑起来了。
快乐至极。整个世界向我身后飞奔,我的双腿强壮又灵活,难以置信。
我就像一道闪电,低头钻进一条小巷。我前方的道路被一扇门挡住,但我已提前找到上方伸出来的管道,可以借助一条悬挂着的副手悠荡攀爬过去。
我曾经的两个自己都不可能做到,但现在的我可以。
这对我来说太轻松了。
我轻盈地着陆,几乎没有减速。着陆的冲击带来了痛觉我的一根脊梁断了,但感觉很遥远,已经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的伤。
现在,我的优势力量相互补充,我的弱点已经被认清、被填平。我从未感到如此自信比以往的我更加强大,更加完整。我对自己不再感到局促。
我向前大步慢跑,离开了小巷,冲进了不知道哪家黑帮聚会后正在离场的人群。这群人杂七杂八地装配了各种奇制机械的武器。
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对于我的闯入,他们全都停在原地,瞪着我,脸上是一副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怪异表情。
“他后背上有东西。”一个人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匕首。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体格粗悍的女人问道。
“它在吃他”第三个声音从人群后面喊叫道。
察觉到了他们的不怀好意,我向后退,但很快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有人推搡我的后背。我想让他们停下。
“求移我安点。”
“你们。离远”
从两张嘴里说出的字重叠在一起。我还从未听过我自己的新声音,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黑帮的混混似乎听不懂,他们也不在乎,污染严重的祖安最容易诞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块石头掠过我的头。
“停手。我什么都没干。也没伤害你们你们。”我苦苦哀求道。我的声音不同步,就像用回声讲话。我的声音不听我使唤,这些人也听不进去
一个黄头发的人从人群中站出来,他的手里紧紧拎着一把被用来当作武器的重锤。他举起手准备攻击。
“我说,离我远点”这是我真正的声音。像钟声一样清晰在失谐中共鸣。
但说话已经没有用了,已经陆续有人冲了过来。
狂乱之中,我环顾四周看到一附近有根蒸汽管道,从小巷顶端横跨。就在那个人即将袭来的时候,我向上一跃,把管子拽了下来挡住了攻击。
锤子打破了管壁,滚烫的蒸汽喷到他脸上。他惨叫着向后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