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单航沉默了一会儿:“是。”
“什么人来此他们要做什么”
徒单航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是完颜纲的得力部下,押军猛安粘割撒改。”
这个名字落在郭宁耳中,没什么震动。后头汪世显却反应过来,他踏前半步,肃声问道:“便是当年陕西的那个赤盏撒改么”
“正是。”
徒单航长叹一声:“这赤盏撒改,乃是完颜纲的得力亲信,自完颜纲担任蜀汉路安抚使、都大提举兵马事的时候,便受完颜纲驱策奔走。当日金宋交兵,陕西诸将颇相异同,赤盏撒改从中串联奔走,软硬兼施,很是取了些人命这才把松散的陕西诸将拢在一处。”
听他说到这里,汪世显冷笑了两声。看来,此人行事的手段非凡,还不止取些人命那么简单。
郭宁姑且不问,只全神贯注地听着徒单航言语。
徒单航继续道:“就在今天早晨,赤盏撒改带着精骑百余,忽然来到渥城县,摆明车马要见我,并查问此前与杨安儿的战事我料定来者不善,于是遣人推脱,随即与亲近伴当从后门火急出奔,想要寻郭郎君,商议一个办法。”
见势不妙就走,倒是徒单航做得出来的。
郭宁微微颔首,问道:“徒单刺史,你既然五日前就知晓完颜纲的动向,为何先前不作准备,也不早些遣人来馈军河提醒”
“我自然是有准备的”徒单航挣着反驳了一句,继续道:“我已经联络了雄州的伯德张奴和涿州的粘割贞,请他们都打起精神。那两位都以为,首要之事是在官场上,彼此贯通声息,至少把我们几家联兵击退杨安儿的事迹,仔细对过,莫要露出破绽”
真是荒唐那两位,想必也都听说了朝堂上风向陡变,这是在忙着对口供自保哪这徒单航真是膏粱子弟,遇事慌乱如此
郭宁忍不住摇头:“这有何用徒单刺史你该明白,眼下的局面,能救助你的,根本不是朝堂上那些嘴皮子官司。”
“我怎会不明白赤盏撒改这一来,我就明白了完颜纲如此行事,摆明了是要一口气压倒我叔父在朝堂的力量,可见朝堂上的是否对错,已无规矩可言。而我想要自保,靠得是手上的实力。只有手上实力在,才能和那赤盏撒改谈一谈条件”
偏偏徒单航是个没有实力的,不止他,经过数年猛烈征发以后,整个河北北部的诸多军镇,无论保州顺天军,还是雄州永定军,乃至南面河间府的河北东路都总管府,全都是空架子了
徒单航惨笑两声,喘了几口大气,继续道:
“空架子的刺史,抵不过赤盏撒改,这我懂而六郎你带着无所凭依的义勇,也抵不过缙山行省总帅的军威郭郎君,我这次亲身来,便是为了展现诚意。我恳请你放弃安州义勇的名头,正正经经地将部下纳入安州刺史府只要你同意,都指挥使的职务虚位以待,我再给你同知州军事和酒曲盐税使的权柄只要你助我这一回,咱们共同撑起安州的场面来,总有办法和赤盏撒改斗一斗”
他看了看郭宁神色,又道:“我徒单氏宗族,在中都根深蒂固,叔父徒单镒只是一时措手不及,这才使完颜纲行省缙山,劫夺权柄。只要你我携手,把赤盏撒改的企图拖延一阵,三五个月内,朝局必定还有变化。到那时候,我以身家性命担保,给你一个节度使”
说到这里,徒单航往怀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枚铜印:“安州刺史的印信在此,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就写任命文敕”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道:“郭郎君,无论如何,大金朝廷尚在你有个名头,总比没有强哪怕你要做第二个杨安儿那厮顶着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名头,也是狠狠捞过好处的”
徒单航是在京中政治博弈以后外放的,如今虽然当着正五品的刺史,当年却是正四品吏部侍郎,执掌文武选授、勋封、考课,堪称大金朝廷的腹心之臣。
到现在,他身上还挂着通议大夫的散官官阶。一旦回朝任职,是有机会争一争吏部尚书的。
所以他张口便说什么节度使,倒未必是胡吹大气,
可他直接把郭宁与杨安儿相提并论,哪怕因为惊恐慌乱的缘故,也未免太唐突了。
这话一出口,在桌边倾听的王昌猛然后退两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都带翻。
汪世显向前半步,扶了这老书生一把。而他和骆和尚的眼神,都集中在郭宁身上。
“徒单刺史,我需要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郭宁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髭,平静起身道:“你且在此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可是可是”
赤盏撒改现在就在安州,哪里能容慢慢商议
此人到安州来,必持有完颜纲的密令,天晓得他想做什么拖延的时间久了,此人怕不要把刺史府都翻个底朝天
缙山行省之下的安州,还是原来的安州吗我现在是安州刺史,若隔了数日回去,还会是刺史吗
甚至那完颜纲既然与叔父徒单镒撕破了脸,后继的动作一定狠辣。那赤盏撒改若有意生事,我这脖颈上的脑袋,还会是我的吗
徒单航听郭宁这么说,顿时急了,脑海中瞬间仿佛多了数十人吵吵嚷嚷地大叫,让他自家的耳朵嗡嗡作响。
可他是中都膏粱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体质本就不怎么样。刚才后股中了箭,流了不少血,再被一盆凉水浇醒,对答到这会儿,整个人快要虚脱。若不是渥城县中突发事件的惊恐劲头撑着,他早就没有力气了。
郭宁起身出外的时候,徒单航盘算着追上去拦阻,可眼皮不停地往下耷拉。他勉力嘟囔了几句,人却往侧面倾斜,慢慢靠在了床榻上。
“去叫医官,好生看顾。”
郭宁随口吩咐一句,大步出外。
这处小寨,位于吴淀水域向内收缩的一角。他走了几步,就站到广阔的水面前头。此时天色愈来愈暗,一阵轻雾从水面飘来,沿着寨墙袅袅上升,飘过望楼。随着雾,有寒气侵袭。
后头脚步声响,是王昌匆匆跟了上来。
王昌轻声道:“这几年来,中都徒单家族人才甚盛。除了徒单镒以外,另有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以贵幸用事,势倾中外。而当今的道家虽无雄略,在朝政权衡上面并不疏忽。缙山行省的建立,只是完颜纲凭借他在军务上的优势,打了徒单镒一个措手不及。而徒单氏的盟友、羽翼、支党,总会陆续发动,与之角逐。郭郎君,适才徒单刺史说得没错,三五个月内,局面必有变化。”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三五个月里,安州不能乱;更不容有人伸手到我眼皮底下。三五个月后,蒙古大军必然南下,到那时候谁还在乎中都城里的蝇营狗苟”
“原来郭郎君是这样想的。”
王昌感慨地长叹一声,在他的叹气声里,没有畏惧或者不满的情绪。
郭宁微笑着眺望水面一会儿,道:“从山野间找来一个村措大,居然对朝局、对中都大员们的情形如此熟悉,这我可完全没想到。王先生嘿,你真的姓王么”
王昌面露踯躅之色,片刻后,他躬了躬身,并不接话茬。
郭宁转而又问:“完颜纲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赤盏撒改,又是什么样人”
王昌略想了想,开始为郭宁详细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