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且将就一下,若是不行,我遣黎普去外面寻把新椅过来。”
暄煦公主攒眉蹙额瞟了一眼门口方向,大约是担心嵇含趁隙偷溜,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必,暂且这样罢。”
其实嵇含才不会跑,即便走出这寝室,外面也尽是华派门下之人,栾青山能想到将暄煦公主邀来鼓盟会,就自有周密筹划不使嵇含坏事。
何况现在嵇含即便成功溜走也没有意义,栾青山如此费心地运计铺谋,所图必然浩大。
嵇含又不傻,如果不弄清其中因由,即便出去透漏给揽月令其当心,也只怕会打草惊蛇,反而让姑丈加快下手的动作,害阆风派上下猝不及防。
待弄清因由谋划,嵇含自会再想办法。
想罢,嵇含自残椅中又给自己捡拾起一把椅腿残缺的,好在尚能侧面靠地放平,坐在上面虽说有些膈腚,总好过蜷膝屈身蹲在地上。
“姑母,讲吧。侄儿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嵇含语气虔诚,探查求解的眼神重新聚焦在暄煦公主的脸上,灼灼有神。
“一定要听”
“一定要听”
暄煦公主一再确认着嵇含的心意,嵇含斩钉截铁,气充志定。
“好吧”暄煦公主眉心微皱,闭合的眼睛缓缓张开,她的语气里虽仍有些不情不愿,但终于开口讲道:“你可听说过血珠”
“血珠”
嵇含满面惊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子不自觉地朝向暄煦公主倾斜得更近了些,眼神幽潭一般深沉,八面莹澈,洞幽烛远。
“想当年女真一族尚存于世,在女真山上隅谷祭坛”暄煦公主娓娓道来
诗文有云: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
听着暄煦公主口中道出的真相,嵇含头脑眩晕,惊恐震动,他还是头一遭感受到什么叫做“日长似岁,度日如年”。
虽然已经过暄煦公主的撮要删繁,明白易晓,但整件事情的因由起缘,仍旧纵横交贯,错综复杂。
嵇含只有侧耳细听,全神贯注,方能确保豁然确斯,脉络清晰。
在这跨越千百年前的漫长因由中,嵇含听到的却皆是残暴贪婪,虚伪奸诈,嵇含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头,打断姑母的话,咬牙啮齿道:“又是灭族”
“嵇含”暄煦公主金刚眼睛眈逐如炬,沉声嗔斥道:“身为帝王驾驭天下须有权术,为了巩固统治,安定天下,亦需耍弄“权术”极尽欺骗、愚弄民众,瓦解乃至镇压手段必不可少。为国君者的倾轧之险,难道还得本宫提醒于你吗否则一旦崩殂,举国堪危。”
“这乃帝王权术,跟他华栾首阳以及百派之人有何关联”
“这你不懂吗”暄煦公主面色涨红,进而转青,怒气暴涨却竭力隐忍,她低声怒道:“倾国皇权,风云天下,江湖百派也同样如此。各门各派为了各自势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朝堂、江湖,何处不是黄沙火场”
“姑母这是在替华派切词狡辩,百派争夺的确是有,可女真一族从未涉及中原纷争,就因一枚血珠,便招惹屠戮之祸”
“侄儿啊,头脑清醒一些吧你想做尧天舜日那般流芳千古之君,那只是你的虚荣心作祟,使你一厢情愿而已。你的确怪不得你姑丈,这血珠如果华不取,若落去旁人之手,你认为旁人就不会作出更残忍出格之举吗若到时华不保现有的地位,皇族朝廷也有受及影响,故而不如由华取之安之。”
“姑母莫要再解释了明明是华派豺狼之心,饱其私囊,何必冠冕堂皇”
“你”
二人怒目横眉互瞪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刺穿,寝室内一片尴尬地沉默,犹如雪窖冰天。
就在暄煦公主和嵇含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寝室外传来轻扣门板的声响,黎普的声音自外面飘进门内,轻语低言:“禀告公主、太子殿下,今晚的飧食已备好,是否此刻遣人呈递上来”
暄煦公主眼底余光微微瞥了一眼寝室门口方向,面容依旧凝重紧绷,呈对峙之势。
屋内长久无声,门外黎普的声音停了片刻后再次响起:“请示公主,是否将公主的飧食送来殿下寝室,一同用餐”
一栖不两雄。
这两个同是出身皇族贵胄之人连脾气亦皆雷同,烈火雷轰,刚硬倔强,即便辈分上跨越一个辈分,也互不相让,谁也镇不住谁。
黎普的声音再次幽幽而来:“有海清攒馅蒸糕,荔枝鲟鳇,锦丝糕子汤,玉丝灵芝天鹅”
“好了好了”暄煦公主窝火憋气,情绪繁冗,她率先移开对峙的目光,朝着门外大发雷霆道:“休要絮叨本宫不在此处用飧,你且遣人将太子的送进来便可”
“是”门外应了一声。
暄煦公主气冲冲地扭头欲走,临出门前又突然回首直眉瞪眼地瞧了嵇含一眼,气鼓鼓道:“本宫今日所言皆是为皇族万代延绵昌隆着想,你可休要瓦玉集糅,玉石不分,不知好赖”
此言一毕,暄煦公主不再多言,摔门而出。
门外黎普并没有离去,他躬身伏地,叩首以待,恭敬候在一边。
暄煦公主气焰汹汹,伸手一指吼道:“你黎普自今日起到盟会结束,太子回宫前随侍于本宫身边”
黎普身子一阵,微微抬首,眼睛惶恐无措的窥探向寝室里嵇含的方向。
“瞧什么跟着你家主子,练就铁骨铮铮,脾气也硬气了不少,本宫指使不动了是吧”
“黎普不敢。”
嵇含知道,这是姑母先前同自己事先说过的,要将黎普调离嵇含身边,以防消息吐露外传,只不过要委屈黎普替嵇含受过了,姑母对嵇含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黎普的身上。
为了少让黎普受罪,嵇含于是对他说道:“去吧黎普,姑母觉得有你侍候左右行事牢靠妥当,你便去当几日差。”
“是。”嵇含发话,黎普再无犹疑。
“哼”暄煦公主厉色道:“方头不劣的执拗东西果真有什么样子的主人,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奴才嵇含最恨他人将黎普视同奴才,黎普只能由自己欺负,他人可招呼不得。
嵇含也毫不客气道:“民间有言道:外甥随舅,侄儿随姑。想来侄儿这番刁钻倔强的德行,也是托了姑母执拗刚固的影子。”
“冥顽不灵”暄煦公主气得直哆嗦,再不想与嵇含分说,低头踹了跪在地上的黎普一脚,骂道:“推波助澜的东西,墨迹什么还不快滚”
暄煦公主如今道骨仙风,怒气脚力却极盛,黎普忍着疼痛自地上翻身跃起,看了嵇含一眼,而后追随身后离去。
暄煦公主方一离去,四个华弟子便立刻上前,将嵇含推回门内,重新自外面将寝室封闭好,与外隔绝。
太子嵇含的寝室里重归沉寂,没有暄煦公主,亦没有黎普,只有地下一摊七零八落的赃秽狼藉陪伴着他,俨如他此刻心烦意冗、失魂荡魄的心绪。
在听过姑母的讲述以后,嵇含坐卧不宁,昏暗的寝室里弥漫着压抑、窒息的感觉,气息诡异。
嵇含口中喃喃念道:“难怪姑丈会应允褚君山这等囚首垢面的猥琐之徒跟随在身侧,原来竟是源于这个因由”
嵇含独自凝视着灰暗叆叇的房中一角,淹没在空洞且深邃的昏暗中。
他的胸口很闷,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抓住他的胸口,囚禁桎梏着他的呼吸,无法挣脱。
“照此说来,当年被那刺颜施法炸入天际的红光便是血珠,坠入三花庄后又经殷掌门收养回阆风山阆风四子里有一人便是那血珠出世,鬼王转生”
被嵇含砸碎的茶水此刻蒸腾挥发在空气中,令空气更加潮湿沉闷,嵇含只能依靠大口的呼吸,来倾吐烦闷。
当年的血珠究竟投到了哪个孩子的身体里呢是穆家、聿家、还是
其实只要亲历过薜萝林大火那夜的人,大都不难猜出灭世鬼王会是何人。
尤其像太子嵇含这般通幽洞微之人,更是轻而易举。
胸有悬镜那个答案早已徘徊在嵇含脑中,他胸有悬镜,只是不肯说服自己相信,拥有这个该死命运的人,竟会落在秦寰宇身上。
如果秦寰宇就是灭世鬼王,那么揽月呢殷揽月该要怎么办
老天爷啊这实在太疯狂,太残忍了
嵇含蜷缩着身体,把头贴着胸口垂了下去,两手抱在脑后,试图搂着自己的脑袋将它埋得更深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方能助他摆脱这难以置信的思绪。
殷揽月,天香夫人那刺瑶之女,背负着娘亲留下的隅谷女祭祀的血脉,如此说来,寻回缚魂摄魄铃以镇压血珠,是她天命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