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子终于停下了脚步,头一歪,看向揽月。
二人四目相对时,揽月只觉羞愧难当,低下头去噤若寒蝉,哑然失声。
“种物速成术之术,娴熟利落,不愧是殷昊天的闺女。”
含光子话里有话,揽月听不出褒贬来。
“你,陈朞”含光子又转向陈朞。
陈朞毕恭毕敬,作出一副伏阁受读的谦逊之态,但身体仍护在揽月身前。
“好久没见你叔父了,陈膡如今窝在玄霄做些什么连门派之事都不管不顾了,只交由你这个侄儿打理。嗯,犀颅玉颊,相貌确实不凡”
陈朞平易逊顺,躬身致谢道:“谢先生谬赞。”
“不矜不伐,倒是个懂规矩的。可是既然懂规矩,你又如何解释自己会出现在此处”
含光子突然厉声厉色,虎目圆睁。
“”
四人刹时被震地脸都变成了灰色,像是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般惊悍而麻木,木头一般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半痴半傻。
含光子终究是含光子,还是那个抱律守令,行峻言厉的顽固之人,他的威严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含光子一手自背后抽出,指着揽月和陈朞说道:“你二人今天未在尊文斋,那就让太子殿下转述一下,老夫今日如何令行禁止,不可任人来此谪戒室。”
“先生”嵇含想为揽月出言分辩,却被揽月先一步打断。
揽月说道:“揽月想请教先生,不知是不知者犯错更甚,还是知之者犯错更甚”
含光子双眼聚精,审视警惕着揽月的提问,答道:“自然是后者,一误再误,陷入穷途”
揽月道:“先生法令严正,纲纪严明,令揽月信服。那先生就请吧。”
“什么意思”含光子莫名其妙。
揽月道:“先生令则行,禁则止,可先生如今不也正在此处吗自定规矩,却自食其言,言行相诡,知错犯错,反复无常。”
“哼你这丫头,简直跟你那恶叉白赖、胡搅蛮缠的父亲一模一样”
含光子含威带怒,却并未真的发作。
“老家伙,不许你亵渎我师父名誉否则我就算此刻趴不起来,也定要替我师父教训你的出言不逊”
聿沛馠怒道,也顾不得眼前之人的道行修为是自己难以企及的。
含光子戏谑挖苦道:“瞧你这样子,倒是有些孝心,不枉殷昊天的教导养育。”
“不许你直呼我师父名讳”
含光子轻蔑道:“笑话为何你师父的名讳我唤不得别说是栾青山了,就是他栾首阳、栾佘的名讳我都随意唤得。”
聿沛馠想起嵇含方才提及的南蛮黎僚灭族真相,不免气从中来,嗔怒道:“臭老头,别拿我师父跟那些个横赋暴敛、招权纳贿之人混为一谈。”
“呵呵,看来在尊文斋里,老夫手中的掌中芥鞭还是下手轻了些,未能令你心悦诚服啊。”
含光子作出一副后悔的模样,这反而引得聿沛馠更加气愤,背上伤口又渗出血来。
含光子见状便不再以言辞引他争论,而是甩手朝着嵇含丢出一只小罐,说道:“喏掌中芥鞭之伤不同于一般创伤,还是用这个吧,药到病除,效如桴鼓”
“啊、啊。”嵇含连忙接好药罐,应声道:“少在这里虚情假意了,你还不是跟华那帮人成群打伙,一个鼻孔儿出气,早就商量着要寻摸个借口拿我们阆风兴师见罪了吧,假公济私你拿来的药我可不敢用”
“你爱用不用反正当年殷昊天挨了掌中芥鞭,便是用了此药以后方补天柱地,回春病除。当年殷昊天也曾经如你这般钉嘴铁舌,不肯认错服输,直到后来皮馁肉败、槁骨腐肉咦”
含光子作出恶心厌恶之状,回忆起来,一手不断在鼻前扇动。
“”聿沛馠见含光子那副样子,不免有了画面之感,肉颤心惊,又不想失了傲骨。
嵇含适时插言劝解道:“哎呀,你纵是风骨峭峻,也得先保存好风骨啊。别嘴硬了,来,我先给你把药擦上。”
嵇含亦怕聿沛馠那句话再触怒了含光子,万一含光子再把药收回去,那可怎好,还不如赶紧给聿沛馠擦上药,让含光子绝无反悔的可能。
含光子拿来的药果然灵光,聿沛馠方才渗着学,背上火辣辣地又疼又紧绷,不得动弹,这药一擦上血液立刻凝固成鲜红宝石,鲜艳奇目,还流转着淡淡光晕,似一丝暖流,让人舒爽轻松,髀肉复生。
看来含光子还真的并非是来看聿沛馠笑话的
活天冤枉了含光子,四个人心里都有些内疚。
尤其嘴上一直不依不饶的聿沛馠最是羞惭满面,他的心如锅中沸水一般上下翻滚,想了想终于寻了含光子话中一个由头,想要化解丁点愧疚。
聿沛馠吱唔道:“那什么,您方才说我师父他老人家也曾挨过掌中芥鞭的惩处胡诌乱傍吧,我师父最是正经八板、端方严肃了。”
“殷昊天那竖子后生也曾有年少轻狂之时嘛。”含光子嘴角微勾,似是回忆起什么而略微笑道:“别看他如今老成持重,想当年在这鼓学宫里也是标新立异,恣意而为。”
听含光子说起年少时的殷昊天,四个人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揽月问道:“先生难道也曾做过我爹爹的老师”
“喔看来你们各自的尊长都没有提过当年于鼓学宫求学之事”
“我们”陈朞心思敏锐,智力过人,一下便捕捉到含光子话中之意。
“你们。”含光子眼明心亮,给予陈朞一个肯定的答案。
含光子继续说道:“还真是缘分匪浅啊,没想到如今的盟会,阆风派和玄霄派还是走到一处去了。说起来阆风的殷昊天与陈膡曾一同拜入鼓学宫求学,一见如故,同门共业多年,同窗情谊深厚。”
聿沛馠瞠目结舌道:“什么照您这么说,我师父还真的与玄霄派情深潭水为何从未听师父他提及这多年也未曾见玄霄与阆风多有走动”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也是困扰陈朞许多年的问题。
当年自从天香夫人仙逝以后,叔父杯酒解怨、日日杯酌,只肯守着落影壁前的那株开满月白色霜花的桂花树过活,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就连往日的莫逆挚友殷昊天也渐渐断了来往,疏离避世。
陈朞茫然退立,若有所思。
含光子的声音再次打断了陈朞的思绪,只听含光子讲道:“鼓三患的鼎鼎大名名扬江湖,看来你们这些年青后生还短见薄识,寡见鲜闻。不过也对,殷昊天和陈膡又怎会将自己年青时出乖露丑的劣迹讲给你们听。说起来如今他们自己给儿也桃李满门,对门下顽劣弟子循循善诱,耳提面命,终于也是懂得了当年为师我的苦心不易了。”
说完,含光子扫了聿沛馠一眼,兀自仰面大笑。
聿沛馠知道含光子口中的那个“顽劣弟子”说的便是自己,脸面一红,出丑狼藉,却无处遁形。
好在聿沛馠身虽伤,脑子却灵光,立刻将话题转移,发问道:“鼓三患那除了是师父和臭瞎子的叔父以外,应该还有一人啊。”
“自然是。”含光子明明嘴上是在揭短调侃,神貌却亢心憍气,带着些自豪。
“当年的鼓三患,一患殷昊天,二患陈膡,三患栾伯阳。当年这三人可不止是弄鬼掉猴而已,可以说是踢天弄井,搅得学宫上下躁动不安,众多弟子们见之避走,闻之生疾。”
“您是说还有丹圣云牙子吗”
揽月大吃一惊,师父云牙子在揽月心中可是一个整日揉眵抹泪,心软意活的顽皮老头。
“栾伯阳被唤作云牙子的道号都是老夫我起的。只是自打伯阳被华派除去了名籍,就再未听闻他的下落,但若是让老夫我猜,他能投靠的去处若不是玄霄、那便是阆风,否则谁有那本事、又有那交情,能将伯阳匿影藏形,一点消息都不曾透漏。”
含光子说这话的时候,双眸闪烁地紧盯着揽月的眼睛,洞幽烛远,似是早已心开目明。
揽月心亏意虚,连忙吞吞吐吐遮掩道:“这、这倒不曾听爹爹提及过过往。”
“那定是在玄霄了。臭瞎子,难怪你们玄霄派一直高翔远引,避世绝俗。”
聿沛馠这点上甚是坦荡,毕竟他的的确确未曾在阆风山见过云牙子的踪迹。
陈朞和嵇含二人则纷纷以眼底余光看向揽月,揽月可以内丹徒手凝结外丹,即便她出世超凡,此等术法也必有高人梯愚入圣,诱掖利导,指引以秘要诀窍才可,而身为内丹派翘首的殷昊天是绝不通悉外丹派法门的。
看来含光子才是真正的策无遗算,断事如神,丹圣云牙子必是躲藏于阆风山的某处,只是揽月她并不想说出云牙子的下落,那么陈朞即便心中确定,表面上也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