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星眸圆睁,泪光晶莹泛着光,这自朝暮井中救下自己的避水珠竟然会是一个女子的眼睛。
揽月起初不明白阿宁明明是讲着他与槐月的故事,却为何偏要以一种讲述他人故事的语气。现在终于明白了,大约只有这样,阿宁才会觉得好过一些,否则将深掩的伤痛揭开,无异于让他再死去一次。
阿宁问揽月道:“后来弟弟学会凝结内丹,勤修术法,为的就是能够杀回草菴将当年欺辱姐姐之徒尽数杀光,替姐姐讨回公道。不过如今只完成了一半,尚有一半还需完成。如今你还认为应该以德报怨吗,若不惩戒草菴那老道姑,还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受其仁慈外表的蛊惑,实则身陷囹圄,生不如死。”
“你说完成了一半是什么意思”揽月问道。
“你不是也已看到了吗。”阿宁轻蔑笑道。
“你、你是说,弱水庵”
“不错,弱水庵便是我亲手所屠,西郊村落也尽是被我所灭。魏希夷那个老道姑就曾经被吊挂在弱水庵门前房梁之下,剥皮揎草,剖尽蛇蝎五内喂狗,剥下人皮作袋,填充稻草制成草人,任由风雨雷电屠戮。”
“墉城西郊村子里的人又没有做什么,你为何连村子都不放过。”揽月厉声道。
“他们错就错在没错什么,他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一种默许,而默许就是纵容,弱水庵柴房里每一个鞭挞凌虐的夜晚,每一声哀嚎呻吟,我就不信他们真的不曾察觉。株连蔓引,难道他们就不曾有罪”
阿宁凶相毕露,双目充血,咆哮道。
身后槐月的鬼魂身受弟弟情绪的束缚,一同与之仰天长啸,发出刺耳哀嚎,如同鬼嚎神泣,正是与五鸣扇一样的声音。
揽月受不住这种声音,不受控制的失去了气力,苍白着脸,以双手捂住耳朵跌坐在地,事发突然,阿宁看到揽月额头渗出冷汗,亦现担忧惊愕之色,询道:“怎么”
揽月喘息未平,指向槐月方向道:“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五鸣扇的时候亦是这种声音,看来便是槐月的哀嚎声,你方才情绪爆发不受控制,你姐姐的情绪亦如此,看来她受你的情绪影响极大。”
揽月知道阿宁是看不见、听不见槐月的,过多解释也无意义。
没想到阿宁却道:“我知道,她们回禀过说你能听见五鸣扇的声音。”
“她们”揽月迟疑一下又立刻反应过来,应是说何皎皎和飘摇,揽月点头道:“是,当晚我见到它时便感知扇子戾气极重,如今终于知道缘由。”
阿宁摇头道:“你知道五鸣扇缘何的得名”
揽月自然是不知的,阿宁说道:“五鸣扇不仅是魏希夷剥下姐姐人皮所制,扇子的戾气还缘自五鸣。五鸣实则五不鸣,这就好比兔子不会叫、乌龟不能鸣,但若危若朝露或生死攸关、迫于无奈之时仍是能够发声,所以你可以想想,又是如何的痛苦折辱方能令一个哑巴发声将原本不能发声的事物逼迫到不得不发声的攸关之境,方是五鸣扇戾气来源的真相。”
揽月呆坐在地上,眼眸中光芒尽失,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想,亦不忍再看。
天道轮回真是滑稽无常,揽月在祧庙救下了阿宁,却误将阿宁带回到了西郊那个有着痛苦回忆的地方。
“我还有一事相求。”
“嗯”揽月睁开眼睛,失神的转向阿宁。
“你的医术高明,这些年里除了一人外再未见你这般妙手回春者,能将我的伤势尽已医好,所以我想请你同我回墟棘峰走一趟救人。”
“救何人,所患何症”揽月问道。
“她。”阿宁手中是那颗避水珠。
揽月还以为是自己理解有误,吃惊道:“你该不是在说槐月吧槐月都已经死去那么久了,况且她的尸体还”揽月本是想提醒阿宁,槐月姐姐的身体残缺,受蝇蚁浮游啃噬,又怕阿宁心痛,故而没有将话言尽。
阿宁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无妨,我亦将她的身体尽数寻回。”
“所以你去祧庙盗五鸣扇,其实也只是为了拿回槐月后背之皮”揽月仍是摇头道:“那也不可能,她都已经死去那么久了,即便你将她冰封于雪窖当中,尸身亦只是腐坏慢些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了,怎可能还能救活。”
揽月心想,如果能救得活,以爹爹对娘亲的感情,定然会想尽办法将娘亲救活的,揽月也就能得娘亲疼爱,不至于如连娘亲都没有见过,如此可见想要救活死去之人难于登天。
“她身体之事你不需操心,我确保尸体完整并无腐坏衰败的痕迹。”
见揽月仍不肯信,阿宁提醒揽月道:“你可记得我说过,水遁逃离祖庙后,曾经修习凝结内丹”
揽月点头,又忽然扬眉,惊醒道:“可是我自祧庙大火中救你去弱水庵中安置,为你医治时分明是没有内丹的,难道说这不可能啊”
阿宁道:“无论是内丹还是外丹,最终修仙习道都终将达成四个小乘,一乘长生不死;二乘驻颜;三乘返老还童;四乘起死回生。我凝结的内丹已达二乘,便使人剖出置于她的尸身之上,以此为她驻颜,故而绝不会毁坏。”
“剖丹所以你虽近百岁之身却是孩童之躯的原因就在于此这怎么可能,天下怎有剖丹不死人,我不信天下还有如此医术者。再说了,就算你真的以自己的内丹定住槐月尸身,想要达到四乘起死回生也是不可能的,尽观天下无一人能做到,就连、连阆风山的殷掌门也做不到啊。”
阿宁毅然道:“你方才还说剖丹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我不是也做到了吗所以你又如何知晓我们救不活她。”
“我非不救令姐,也非怕劳顿而不肯与你同去一遭。只是我对自己所修习的医法极为了解,我是救不了她的,如果你非认为天下有人能做到,那人也得是”
揽月所说那人便是自己的师父云牙子,但转念想到下山前师父对自己的提点,非到万不得已不可透露自己是从何人,所以改言道:“那人也得是丹圣栾伯阳啊。”
“哼。”听到云牙子的名字,阿宁双手缚于身后,仰面冷笑道:“你既听闻过紫泥海龙鱼灭族之灾,难道不知当年率领众派的为首者便是华派栾氏一族华派栾佘当年拟定下的掌门承袭者便是这传闻中的丹圣。”
“华派虽是祸首,但师父他,不,我是说听闻栾伯阳与栾佘、栾首阳不同,只专注于执着于精研丹阳术,专心烧炼外丹,并不喜些金银珍宝,也不闻江湖纷繁之事,我想他是不会去屠戮龙鱼一族,就为了颗避水珠的。”
“幼稚你该不会真是出落于天上,不识叵测人心吧,为何会像栾伯阳一样天真”
“听你所言,难道是识得栾伯阳吗”揽月问道。
“当年紫泥海屠戮中栾伯阳也在其中,栾伯阳便是我故事中所说救下姐弟二人的老道,那个有眼无珠、识人不透、稚拙天真的老道,那个把姐弟又送入魏希夷草菴中的老道。”
揽月倒吸一口凉气,冷汗滋生。今日听到的所有故事都令她震惊不已,同时又为这个世间竟然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是何种机缘竟然安排云牙子在百年前遇到阿宁和槐月,又让百年后的揽月与他们同在一处讲述起师父的往事。
揽月自然是要替自己的师父分辩的,说道:“既然是栾伯阳救下了你们,说明屠戮龙鱼族一事并非他的本心啊”
阿宁并不给揽月替栾伯阳说话的机会,残酷藐视,喝止道:“够了你到底懂不懂,我方才都说过了,默许即是纵容,株连蔓引,他亦有罪他救走姐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已,而且也正是因他所托非人,识人不透,才导致了姐弟饱受折磨,他亦同罪,且罪不可赦”
“可是若要救令姐,栾伯阳才是最有可能的人。”
“你不懂,且不说栾伯阳被逐出山后世间再无他的痕迹,就说当年剖丹后,他与我之间的债孽已清,再无瓜葛。”
“你剖出内丹是源自栾伯阳之手”揽月早该猜到的,这世间若非要推举出一个能剖丹的医者,也该是师父云牙子,只是揽月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阿宁既然提及栾伯阳之事,索性便将后来的事情一同道出。
这下揽月终于能将事情的始末完整串联起来了,原来救下姐弟二人的云牙子,后来阿宁盗走了槐月的尸身封存于墟棘峰的雪窖,又再次遇到了云牙子。云牙子本是不肯为阿宁剖丹驻颜的,但阿宁将姐弟二人多年的遭遇痛斥而出,执意要云牙子为槐月之死负责,而负责的方式便是为阿宁剖丹。
剖丹成功之后,阿宁便再也没有见过云牙子了,江湖中也再也没有人见过云牙子,后来流出传闻才知,云牙子被逐出山、除去了名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