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西北,山中县。
一辆经停的高铁,正飞速穿过山峦,像是一条白色的巨龙,游走在青山与白云之间。
高铁慢慢减速,远方,一座崭新的高铁站,坐落在山与城之间,通体雪白的建筑,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像是镶嵌着宝石的王冠。
这条刚刚通车不到一年的高铁,将这座往日困守在山中的城市,和外界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从此,山中县的人再也不用汽车倒火车再倒高铁了。
说起来来京城、魔都等大城市,似乎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远方,而是一天时间就能抵达的地方。
朱于湖背着自己的行囊,正在检票进站。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奶奶,老奶奶的身上,穿着一件洗的特别干净的衣服,在头上包上了一张崭新的头巾,手中拎了一个不大的包袱。
老奶奶的身体,像是无法承受生活的重担一样,被压得弯了下去,她的身形特别瘦小,站在那里看起来顶多一米五高,一双老手,像是枯树的树根一样,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另外一只手紧紧拽着朱于湖的衣服,似乎生怕这拥挤的人流,把她给挤走了。
这位老人,是朱于湖的奶奶。
这个暑假,因为考上了东原大学物理系,朱于湖得到了山中县各种奖励十多万块钱,他用这笔钱,把自己的父母送到了大城市里去看病,暂时寄住在了已经出嫁的姐姐家里。
家里就只剩下奶奶一个人。
本以为没有了卧病在床的父母拖累,自己也要考上大学离开山中县了,奶奶能够轻松一些。
但她的精神状态,反而像是更差了。
朱于湖却不止一次的看到,奶奶在四周无人的时候偷偷抹眼泪。
每一次朱于湖看到,她都说:“这是我高兴呢,我家小湖出息了考上大城市的大学校了,奶奶可算是有脸下去见那个老头子了”
那一刻,朱于湖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死”字。
原来,一直拼尽全力,支撑着这个家的奶奶,竟然已经老得像是枯萎的丝瓜秧,每一寸身体都已经干枯,每一分力量都已经被掏空。
似乎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掰断一样。
那一刻,也是朱于湖第一次想一个问题。
我走了,奶奶怎么办
姐姐已经照顾了自己的父母,姐姐家那么挤,她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姐夫或许也会不乐意。
也是那一刻,朱于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带着奶奶,一起去上大学
奶奶照顾了他那么多年,该他承担责任,照顾奶奶了
东城那里有最好的医院,他一定要带奶奶去检查一下身体。
那里有繁花似锦,有车水马龙,有奶奶从不曾见过的一切。
他要带奶奶看很多的风景,吃很多的好吃的东西,让她和城市里的老太太们一起跳广场舞,一起坐在公园里聊天,晒太阳。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对或者不对。
已经在山中县生活了那么久的奶奶,到底愿不愿意离开故土。
但他不想把奶奶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决定,无论如何要试一试,如果奶奶不习惯,那就过段时间,再想其他办法。
只是,这出来一趟都要翻山越岭好几十公里的山村,那破旧到连遮风挡雨都有点勉强的茅屋,那十里八乡就只有乡村医院的地方,他真的不想再让奶奶留在这里了。
用了两天时间,说服了奶奶,朱于湖又帮奶奶办了临时身份证几乎从没离开过那小乡村的奶奶,竟然连身份证都没有,不知道是找不到了,还是从未办过。
终于,他们即将踏上前往东城的高铁。
朱于湖伸出手去,抓住了奶奶的手。
他去过东城好几次了,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单独出门。
或许不算是单独,但是带着奶奶,并不能让他安心,反而更紧张。
而且,他也低估了带一位老人出门的困难。
到高铁站的时间已经不早,时间已经快到了。
“快,奶奶,要安检了。”朱于湖看了看时间,连忙抓住了奶奶,又向前赶了几步,排进了进站的队伍里。
老人在后面咧着嘴,露出了没几个的牙齿,对着旁边的陌生人咧嘴笑着。
“我孙子考上了大学了”
“我孙子带我去大城市呢去京城,去魔都,去呢”
“我孙子是状元,考了第一名”
旁边的行人,都露出了或是尴尬,或是善意的笑容,朱于湖有些不好意思,他快走几步,把自己的行李放进了传送带。
朱于湖的行李并不大,行囊也并不多。
东原大学会给所有的新生配发所有的必须生活用品,无需任何费用。
这是东原大学的学生福利委员会的一大举措,已经举行了很多年。
被褥、必须的生活用品,其实并不贵,大批量采购更加便宜。
但是对一些家庭困难的学生来说,依然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让每一个考上东原大学的学生,都能有尊严的入校,学生福利委员会的目的。
据说今年学生福利委员会接到了一大笔的捐赠,能够提供更多的必需品。
朱于湖只是背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和一些必需品。
然后,他听到后面奶奶的声音:“干啥你们干啥”
“奶奶,这是过安检呢。”朱于湖转身又去把老人的包袱接过来,送进了传送带里。
老人伸着手,似乎有些不愿意自己的包袱被送进那奇怪的机器里。
过了安检,朱于湖拿回来自己的行李,奶奶却被拦住了。
“对不起,开包检查。”
安检员使了很大劲,才解开那包袱,然后就看到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
“奶奶,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带这些吗”
“不行,不行”奶奶慌乱地伸手去抢自己的包裹。
“这是你村里医生开给我的药,我膝盖疼,不抹一抹睡不着觉。”
“这是我给你求来的方子,刘大婶给我的,我煎了三天三夜才这么一瓶,小湖你经常头痛的睡不着觉,半夜头痛了怎么办”
“这个也不能丢,这都是宝贝。没有这些东西,我死在外面,怎么去见你爷爷呜呜呜”
朱于湖看着那里面的东西,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什么啊。
除了两件破旧的衣服和一些瓶瓶罐罐之外,还有爷爷的鼻烟壶,爷爷送奶奶的发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发钗上面镀上的色彩已经斑驳,露出了灰黑色的本色。
朱于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门环,那是自家大门上的。
朱于湖听村里老人说过古老的习俗,老人出门都会带上门环,如果死在外面,没有门环的话,会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一辈子都在外面飘着,就成了孤魂野鬼。
朱于湖给奶奶说了好几遍,这是封建迷信,但是没想到奶奶还是带上了。
这些东西,看起来格外破烂,但却是奶奶最重要的宝物。
“xxx次车即将停止检票,请尚未上车的乘客”就在此时,后方传来了提示音。
朱于湖转身,看向了身后的检票口,又看了一眼死活抱着自己的东西不撒手,哭得泪眼婆娑的奶奶,心中似乎也有一根弦绷断了。
往日的一切,似乎都突然出现在眼前。
凌晨三点,奶奶小心翼翼地叫醒了自己,把滚烫滚烫的十多个鸡蛋,塞给自己。
“小湖,你该去上学了,这里十几个鸡蛋,我刚煮好,你拿着在路上吃”
假期回家,就看到奶奶拿着一件崭新的手缝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小湖又长高了,奶奶都够不到了”
“什么时候小湖也给奶奶带来一个孙媳妇儿,奶奶就放心了”
“奶奶专门给你留的肉,快吃快吃奶奶不爱吃肉吃多了才能长身体啊。”
“小湖有出息,我终于能到地下见你爷爷了”
过去的时光,似乎从来不会被忘却,你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却在某些时候,突然就涌了出来。
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你的胸口。
此时此刻,一切似乎都凝聚在奶奶的那包袱里。
看着那佝偻瘦小的身体,抱着包袱死活不撒手,大声哭泣的样子,朱于湖再也忍不住了。
他抱住了老人,道:“奶奶,你别伤心,谁也不抢你的东西,不抢,你别伤心我陪着你,我哪里也不去,我我也不去上学去了”
说着说着,朱于湖也有些哽咽了。
他能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家里吗
他能让奶奶把这东西丢掉吗
他怎么能那么自私。
谁想到,听到这句话,痛哭的老人却猛然挣脱了他。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们一定要让我孙子上车,我孙子是状元,我孙子呜呜呜,我不要了,你们都拿走,都拿走”
如果和自己的孙子比起来,这些东西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就算是见不到自家老头子又怎么样
就算是死了成了孤魂野鬼,找不到家了,那又怎么样
被老人向怀里塞包裹的安检员,吓得连连后退,面面相觑这。
这可怎么办啊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咦,你不是”一个穿着铁道制服的中年人匆匆赶了过来,“啊,真是你朱于湖”
朱于湖,现在山中县已经是名人了。
旁边许多人也听到声音看了过来。
“那个人,是那个高考状元吧我在电视上看过。”
“省状元啊咱们山中县的骄傲”
“我听说是考上了东原大学物理系那可是东原大学物理系啊真是他啊”
“哇,和小白一个系”还有几个妹子,露出了艳慕的神色。
还有很多人拿出了手机,对着这边拍着。
穿着制服的中年人问安检员道:“这包裹里有危险品吗”
“有些东西不能带上车”安检员为难道。
中年人扫了一眼包袱里的东西,是有些按照规定不能带上车。
但也没什么真正的危险。
他想了想,暗自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左右看了看,道:“这样吧,你们跟我来,快,车马上就要开了”
朱于湖还在发愣,老人却已经开始推他了。
“快啊,快啊”拽着朱于湖就走,连包袱都不要了。
朱于湖被拽着一个踉跄。
他总是无法想象,为什么这么苍老的身体里,总是蕴藏着那么巨大的力量。
还是旁边一名安检人员,抱起了包袱跟了上去。
老人抹着眼泪,拽着朱于湖,制服中年人前面开路,后面还跟着一个安检员,一路狂奔终于赶上了发车。制服中年人一把拽住了门口的列车员,道:“就是这样,希望你们能够帮忙保管一下这个包裹,等到下车的时候还给他们。”
然后他又对朱于湖道:“小伙子,时间来不及了,你上车之后,实在不行就问问列车长,如果出站的时候还要过安检的话”
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鸣笛了。
“哎,快上车快上车”中年人不再多说,“咋也到地方了,不行就找你们学校”
“谢谢,谢谢叔叔”朱于湖上了车,在车门关闭之前,转身对中年人深深鞠躬。
“哎,客气啥,都是乡里乡亲的好好照顾你奶奶啊,老人家真不容易。大婶,你孙子,是这个”
车开始缓缓行驶,车窗外,制服中年人,对着车门的方向,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老人咧开嘴,开心地笑了,比别人称赞自己还要开心十倍。
然后也竖起了大拇指,露出了没几颗的牙齿,皱纹连眼睛都快淹没了。
列车在无声的加速,朱于湖带着奶奶来到了座位上,把自己的行囊放在了行李架上。
列车已经离开了小小的车站。
窗外,青山依旧,小城依稀。
老人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
朱于湖看着那远去的熟悉景色。
曾经半夜走过的街道,坐落在山下的高中,山上的高塔和纪念碑,以及大片大片的农田。
那一刻,朱于湖的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等到毕业之后,他一定会回来的。
像小苏老师那样,像之前许许多多从这个城市里走出去的学子那样。
而现在,他要去往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能说,下一卷还没想好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