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即便是放在漫长而华彩纷呈的中华历史长河中,和那些名垂千古的帝王之都摆在一起,它也是那一颗光芒不会被掩盖的明珠,因为这里的商贸,更因为这里的文化积淀。
自隋唐大运河开凿以来,处于漕河要冲的扬州就成了富庶风流的代名词,多少财富钱粮由此沿着运河南来北往,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不朽诗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在这些传唱后世的诗句中,扬州城从来都是富贵风流的所在,到了这儿,就只有欢乐与放纵,人间的一切烦忧当将消散。可事实真如此吗
策马立于这座大城前的李凌所见的扬州府城,显然和他从诗词书本中看到的扬州城有着巨大的区别,这是真实的扬州,更是破落的扬州。
萧瑟秋风中,枯黄的树叶不断随风飘零,落在了满是斑驳伤痕,断壁残垣的城墙之上。即便那场叛乱已是一两月前的事情,可它给这座城池留下的伤痕却依然新鲜,甚至就在李凌马前不远处的泥地里,还能看到鲜血干涸后的那点点黑红呢。
而城池之外,那些得不到城墙庇护的乡野村镇,更是成了一片片焦土,沿路而来的李凌都没能看到几户人家,更别提像华亭,像金陵城外那样重建家园的人了。很显然,这一场叛乱对扬州全境的打击要比别处强烈得多,对当地民众的伤害不光是身体上的,更是在心灵上的。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巡抚大人不但不拨银赈灾,还要如数收取本年的赋税,这对已为扬州知府的李凌来说,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差事,他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然困难重重。
“公子,咱们进城吗”李莫云倒是没有李凌这么多的感慨,便随口问道。
李凌这才定神点头:“进城。我的意思还是先隐下身份,微服走访一番,等到对眼下扬州局势有了个明确了解后,再入府衙也不迟。”
李莫云点头,两人旋即策马向前,很快就来到了同样破损不堪,好像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的城门前,然后就被几个愁眉苦脸的兵丁给拦了下来:“你们是哪里人氏,可有过所路引等物吗”
被他们这一问,已然下马步行的李凌眉头便皱了起来,自己还是漏算了有这一出啊。大越各地,尤其是商业发达的江南地区,其实对百姓的束缚并不严厉,除非有什么大事,一般进出城池只查看随身行李,很少验看路引过所。李凌也就认为来扬州不需要做这方面的安排,居然就没有在华亭县为自己二人开具几份可用的过所。
现在,被人这么一拦,可就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可他们这一犹豫,却让跟前的几个兵丁生出了警惕来,纷纷端枪抽刀,围了上来,口中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若是回来的城中百姓,可能道出家在哪里,还能找到亲友吗”
“各位不要误会,我们绝非歹人”李凌赶紧举手叫着话,这是对他们说的,也是对李莫云所说,生怕他为了自己安全也拔出刀来,同时心中苦笑,这要是万申吉和自己在一起,这时拿出他皇城司的腰牌来,便没任何问题了。奈何,万申吉早已入城,而李莫云,压根就没有这些官府凭证,他也从未真正入过某个衙门任职。
李凌自己身上倒也有一块金牌,但问题是那上头可明明白白地有着自己姓名身份呢,那还不如将新到手的官诰拿出来直接呢。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再不给个交代,我们只能拿人了”众兵丁见李凌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越发感到不安,毕竟这儿才刚发生过叛乱,死伤无数,大家还没从那种情绪里走出来呢。
眼见再不说明就要动上手了,同时城内还有人被惊动了看来,李凌只能选择坦白,当下探手入怀,同时高声道:“不要乱来,本官乃是新到任的知府李凌,我这儿有官诰文书可以作证”
他这一说,让众兵卒都为之一呆,有些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半步,不过即将刺来的刀枪倒是垂了下去。有人怀疑地又问了句:“你说真的”
“当然,如此大事岂有作假的道理”李凌正色说着,已取出了官诰等重要文书,往前一递,“你们若不信,只管一看就知。”
为首的军官壮着胆子上前,从李凌手书,解开那卷轴扫看几眼,却有些犯难,他识字本就不多,也就能看个过所什么的,哪里见过这等官府文书啊可如此大事,又不能随意定夺,便在思忖后道:“若您真是咱们新来的知府大人,就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去府衙请楚大人前来辨认。”
李凌见状,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好吧。”本还想悄悄进城,先了解一下此地情况内,现在看来,只能把身份公开出来了。
见他如此配合,那些军卒对李凌的身份倒是更信了几分,不敢再拿兵器对着他,还恭恭敬敬将他请到了城门内一间石头搭建的哨所内等候。
在穿过幽深的城门洞,正式进入扬州城后,李凌看到了一座饱受摧残后的江南名城
本该是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城池,如今却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是被火焚烧后坍塌的民居和店铺。在这些被烧毁的建筑前的,是无数神色茫然,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远没有从这一场动荡中恢复过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逢怎样的命运。
眼前所见,最完好的,就只剩下那些横跨于水面之上,或长或短的石桥了,而桥下水面,却又不时能看到有烧剩下的木板等物载沉载浮,更显萧条。
虽然李凌所见只是扬州一角,但见微知著,已可知晓如今这座城池是多么的混乱凋零了,情况要比他之前所想更严重许多。
他本来想要从这些兵丁口中套问出更多东西,结果对方在把他们安顿进哨所后,便又跑去城门守御,压根没有与他这个知府大人套套近乎的意思。很显然,这些兵丁也是新手,应该是在大乱后重新招揽的,对官场上那套东西所知太少。
好在,还是有人明白知府大人有多重要的,在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前方街口便有一队人着急忙慌地奔跑而来。中间那个穿着青蓝官袍的男子都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是让人搀扶着,奋力向前。
直到看见李凌两个从哨所出来,他才赶紧停步,先整理了一下袍冠,再紧走几步,上前见礼:“下官府衙通判楚濂不知府台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啊”说着,便带了众人一揖到地,显得极其卑微。
李凌苦笑,这一回,自己原先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只能先任职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过他也没有怪责对方的意思,便笑着上前,扶起了楚濂:“楚通判不必多礼,你们也都起来说话吧。”
说话间,他扫过这些官吏人等,发现他们一个个也是精神不济,脸色带黄,日子看着也不好过啊。
“多谢大人,大人来了,我等便有了主心骨,扬州这一劫便可过去了。”楚濂又笑着奉承了一句,这才把手书交了回去。
“呵呵,这却需要你们府衙上下与本官同心协力来办了。不过我相信,只要大家一心为民,扬州一定会好起来的。”李凌随口回了一句,又扫过其他人,微微有些好奇道:“对了,其他官员呢怎就只有楚通判你一人前来”这是又有哪几个掌权者不想看着自己到来,所以憋着让自己吃瘪吗
这话问得楚濂神色一惨,颤抖了一下后,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就在几月前的叛乱中,扬州被叛贼攻破,前任知府肖大人,还有同知李大人,推官金大人他们他们都殉城遇害了只有下官当时侥幸带兵在城北守着粮仓,才逃过一劫”
李凌愣怔了一下,扬州城破,出了惨祸,连知府都被杀的事情他自然早就知道了,不然也轮不到他来接任。但是,他还真不知道扬州的损伤会如此之大,几个主要官员,居然只剩楚濂这个通判一人存活。
叹了口气后,李凌才拍了拍面带戚色的楚濂:“楚通判节哀,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叛乱已被平定,咱们接下来该往前看,带着整个扬州府的百姓重建家园,过上好日子。”
“是,大人说的是。咱们这就先回衙门,等大人安顿下来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楚濂忙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叫来其他人,由他们帮着李凌二人背起行囊,拉了马儿,就往城内而去。
这场在扬州城门口的小小变故,却并没有在这座历经动乱而死气沉沉的府城里带起什么涟漪来,所有百姓只是在远远的看了几眼后,又默默转开了目光,直到中午到来,随着几声锣响,大家才跟行尸走肉般往着城中几处大空地汇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