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波苑的这些事旁人自然不知。
几道墙外的照月堂里, 这会儿却在念叨阿嫣。
春夜安谧,暖阁内烛火高照。
今日郑家女眷来访,老太妃被她们恭维了半天, 心绪极好。晚饭过后兴头未消, 便让人请了二房的高氏婆媳过来, 加上外孙女秦念月,一道围桌推牌。
经了王知敬的事, 秦念月多年的伪装彻底撕破,哪怕谢珽并未声张, 她心里却知大势已去,这阵子深居闺中待嫁, 安分了许多。
倒是高氏,虽跟武氏同为嫡子之妻,却因身份悬殊,几如陪衬。
大事上她插不了话,心却从没闲过。
此刻灯烛夜明,她不动声色地给老太妃喂了张牌,见老太妃喜笑颜开的赢了钱,自是陪笑哄着。
座中四人, 儿媳周氏与她齐心,秦念月和老太妃都对阿嫣心怀芥蒂,高氏没了顾忌,趁着洗牌的间隙, 道:“说起来, 今日郑家夫人来时,问起了过些日劝桑礼的事。这可是件大事,不知母亲怎么打算”
“自是跟去年一样。”
“可我听着大嫂的话音, 倒像是要让楚氏去呢。”见老太妃皱眉,高氏续道:“论理,这种事不该我多嘴。不过劝桑之礼关乎王府颜面,多少眼睛都盯着,还是该慎重才是。楚氏虽也出挑,又是朝廷赐婚的王妃,到底年轻,怕是未必撑得起场面。”
“她自然撑不起”老太妃沉声。
每逢春日,京城中素有亲蚕之礼,由皇后率内外命妇前往郊外亲蚕,与帝王的亲耕应和。像谢家这样袭有王爵又掌着一方军政之权的,亦须随之劝课农桑,教化百姓,巡查春耕等事,谋一年的之大计。
这劝桑礼算是亲蚕大典的延伸,意在传达皇后亲蚕的良苦用心,教化百姓勤于耕织。
能亲持此礼的,自是比照皇后在宫中的地位,须为王府的女主人。
从前这事是老太妃亲自去。
后来武氏进门,因彼时老太妃年富力强,主掌后宅中馈不愿撒手,便以武氏对仪程不熟为由,代为前往。武氏则跟随在后,作为陪衬,以此宣告众人,王府后宅之事谁在定夺。直到武氏诞下谢珽,接了中馈之权彻底站稳脚跟,老太妃才将此事交了出来。
如今阿嫣进门,原该她来持礼。
但这劝桑礼却非同寻常。
譬如上回演武之事,众人目光皆在于谢珽,加之有武氏在旁坐镇,阿嫣即便去了也只是个陪衬摆设,未必有多少意味。这回若让阿嫣持礼,便是万众瞩目,意味着谢家已接纳了那个京城强赐的女人,王府女主人将渐渐从武氏手里交到阿嫣身上。
这般结果,老太妃难以接受。
翌日清晨女眷齐聚时,她便提起了此事。
仲春时节天气和暖,庭院中百花争发,生机盎然。
照月堂里的厚重帘帐亦换成了薄软的锦帘,老太妃觉得屋里闷,这两日都在北边的敞厅设座,就着窗外的早樱春光,啜茶闲谈。
原是颇为惬意,今日气氛却有点微妙。
劝桑礼的事摆上台面,武氏果然如高氏所料,说要让阿嫣前去。
老太妃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楚氏这么点年纪,怎么担得起劝桑之礼是大事,满城女眷和百姓都看着。届时若出了岔子,丢的是王府的颜面。这回还是你去吧,她在后面跟着瞧也行,等过两年,她若撑得起来,再换人也不迟。”
她瞧着武氏,没打算跟阿嫣商量。
武氏焉能猜不出她的心思
当初她续弦而来,老太妃贪恋风光权位,不肯撒手中馈,才拿这种由头来糊弄。算其居心,自是借此礼告诉满城女眷百姓,新王妃尚且是个附庸,后宅仍以婆母为尊,继而保住手里权位,呼风唤雨。
直到她站稳脚跟才不得不松手。
如今故技重施,无非是想打压阿嫣。
武氏只觉得可笑,端然道:“前几年珽儿尚未娶妻,儿媳代行此礼是迫不得已。如今既娶了楚氏,合该她去。。”
“你先教两年,再由她去也不迟”
“这种事倒也不必临场去教。堂之上帝王亲耕,皇后亲蚕,也没听说太后代为亲蚕的。”武氏驳得不留情面。
老太妃闻言,脸色骤变。
傻子都听得出来,武氏末尾那句分明在借机暗讽当年的她。儿孙满堂的老人家,平素被高氏婆媳恭维得云里雾里,昨晚跟高氏商议后,她都想好了该如何拍板,如今碰上武氏这态度,哪里挂得住
她戴着薄绸暖帽坐在短榻上,眼底暗自涌起薄怒。
武氏视若无睹。
早年婆媳俩交锋过许多回,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若老太妃讲道理,她自然愿意代亡夫尽孝,在意见相左时说几句好话哄哄,求个后宅和美。但若老太妃存了私心胡乱插手,武氏可不会放任。
厅中忽而陷入安静,气氛有点僵硬。
一道身影便在此时出现在甬道。
身姿峻拔,广袖飘飘,是甚少露面的谢珽。
仆妇恭敬相迎,他大步而来,进屋后先朝两位太妃行礼。
老太妃没等到儿媳给台阶,见着他,竟自松了口气,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快坐。”
“长史府中难得清闲,过来瞧瞧祖母。”
谢珽拱手问候,见坐在阿嫣旁边的谢淑已让出位子,便在她身旁落座。男人身上是处置公事时的服饰,青衣纁裳,蹀躞俨然,春光里端贵俊爽。坐稳后,两道目光不自觉瞥向了阿嫣。
阿嫣勾出温柔得体的笑,接过仆妇端来的茶放到他跟前,一副夫妻融洽,心有灵犀的模样。
谢珽目露赞许,将她咬了一半,暂且搁在小碟里的糕点拿过来吃了,随口道:“这是在商量事情”
“商量劝桑礼的事。”老太妃赶在武氏之前,将方才的意思重说了一遍。
谢珽眸色微动。
他今日过来其实就是为此。
昨夜阿嫣小心翼翼的坦白心事,他才明白小姑娘在府里受的种种委屈。那些委屈半数来自他的冷硬,半数则来自祖母的偏见和有些人因她皇家替嫁而生的揣测。
唯有扫除这些成见,方可断了委屈之源。
而劝桑之礼便是不错的契机。
原打算趁问安提起,却未料这头已然争论起来了。谢珽搁下茶杯,望向老太妃,“萧规曹随而已,没什么可教的。”
“你是想让楚氏去这怎么行”
“她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我的枕边人,怎么不行”谢珽反诘。
此言一出,众人皆暗自讶然。
毕竟阿嫣嫁入王府后,谢珽虽不时去留宿,却甚少在人前流露恩爱之态。这会儿一个枕边人说出来,加上方才拿了阿嫣吃剩的糕点,着实与平素迥异。而他素来行事决断,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显然早有此意。
老太妃一时哑然。
原本争执不下的事情,在谢珽表态后顿成母子同心之势。她心中不豫,伸手揉了揉鬓角,道:“我还是觉得不够妥帖。罢了,总归还有数日,我再好生想想。难得珽儿有空,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们先回吧。”
这便是要散的意思。
高氏瞥向武氏,见那位竟颇听话的起身,便也笑着起身辞行,欲与儿媳和谢淑出门。
阿嫣自然也要走的。
才刚起身行礼,指尖便被谢珽牵住了。
她只好稍稍驻足,道:“夫君晚上来用饭吗今早有新鲜的羊肉送进来,我已吩咐小厨房好生准备了。”
“那我过去尝尝。”
谢珽勾了勾唇,声音颇为温柔。
不止老太妃,就连武氏听了都觉得意外,诧然瞧过来。见了谢珽牵着娇妻指尖恋恋不舍的模样,顿觉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必定是夫妻好事已成,床帏承欢后愈发缱绻了。
挺好的。
武氏笑容愈深,瞧着满目春光,心绪大好。
敞厅里,老太妃可就没那么好的兴致了。
她对阿嫣的偏见根深蒂固。
不论是皇室突兀赐婚,将她的算盘尽数拨乱,令郑吟秋不得不委屈退步谋取孺人的出路,还是秦念月在阿嫣入府后屡屡犯错,以至两度受惩。在老太妃心中,这些事都跟荒唐的赐婚、替嫁有关。
更何况,年节里又出了刺杀的事。
虽说兄弟阋墙是恶仆挑唆,积怨甚久使然,但目睹谢瑁吞毒而亡后,这事就成了老太妃的一块心病。有时候深夜想起来琢磨始末,她甚至觉得,若非谢珽突然起意,一反常态地陪阿嫣去赏灯,又独自乘船回府,那些刺客未必有机可趁。
若谢珽避过那夜,在刺客出手之前就察觉异常,将其揪出,刺杀的罪名就不会坐实。
届时,背后的谢瑁仍会被翻出。
不同的是,图谋行凶和行凶失手的罪名天差地别,谢瑁不至于落得太重的罪名,更不会因后路尽断,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服毒自尽。到时候,误会皆可澄清,哪怕谢瑁未必立时相信,也可慢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自然,祖孙四代也能好好的共享天伦。
若不是那夜谢珽赏灯,一切未必没有挽回的机会。
但木已成舟了。
老太妃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难受之极。
此刻单独留下谢珽,她说的也是这些。
跟强塞的孙媳不睦已久,她也没掩藏这些心思,徐徐说完后,叹了口气道:“我先前就说过,成婚前祭告了天地神明,也祭告过列祖列宗,忽然闹出替嫁这样的事,实在不是祥瑞之兆。如今你瞧,先是念月,后是你大哥,这家里都成什么样子了”
“那楚氏或许是清白的,但这几年府里安稳无事,她来后起了这么些风波,绝非兴家之兆。”
“珽儿,你切不可色迷心窍。”
老太妃两鬓花白,脸上尽是遗憾与痛惜。
谢珽闻言,足足愣了半晌。
“念月的事原是她咎由自取,照祖母的意思,莫非盗匪强抢路人获了罪,不该惩治其心术不正,却反要怪路人”见祖母偏过头,便知这是欲加之罪,莫须有罢了。只要芥蒂仍在,府中诸般波折,大概都会被算到王妃头上。
既入迷障,解释显然无用。
谢珽稍作沉吟,朝老太妃拱了拱手。
“大哥当日冒着死罪悍然行凶,志在一击而中,派了我难以应付的刺客。连他得手后的打算,祖母都知道。”
老太妃眉心一跳,点头道:“那回确实凶险,幸亏神佛保佑。”
“并非神佛保佑。”谢珽打断她,“大哥背水一战,安排得十分周全,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漏算了阿嫣的人。那夜,若非阿嫣的人拔剑帮忙,孙儿未必能撑到援兵来救。届时苦战力竭,毒性发作,王府要办的就是我的丧事。”
“一旦我中毒身故,军中必然生乱,会比父亲战死时更麻烦。”
“比起河东动荡,王府根基动摇,祖母觉得,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
极沉静的语气,令神色都凝重起来。
老太妃不知这些内情,闻言大为惊愕,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此话当真”
谢珽沉目不语。
老太妃心里却天翻地覆。
她虽没武氏那等眼界,这些年偏狭自私了点,到底没糊涂透顶,知道以谢珽的性情,这种事上不至于胡说。
若果真如此
她满面惊愕,拄着拐杖站了半天,才迟疑着道:“如此说来,楚氏倒有功于王府”
“是。”谢珽毫不迟疑。
尘埃落定后,谁都无从推演假设的事。但司裕那种神鬼莫测的身手,确乎顶得过五六个暗卫的能耐,这一点上谢珽深信不疑。仅凭这点,阿嫣便已帮了大忙。
老太妃心头剧震,退了两步,坐回方椅之中。
漫长的安静后她终于抬起了头。
“既是如此,劝桑之礼就由她去吧。”
“不止劝桑。阿嫣的心性品行,当得起王妃之位。大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祖母若仍囿于最初那点成见,会令家宅不安,终至祸患。往后还望祖母抛却成见,善待阿嫣,切不可令后宅离心离德。”
“哪怕她是京城来的”
“不论来自何处,她都是我的妻。”谢珽答得笃定而郑重。
老太妃一怔,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照月堂的这番祖孙对话,阿嫣自然无从得知。
她跟谢淑同行一段,逗了半天卷毛小黑后,便拐向了外院。
去找司裕。
昨日既说要为他践行,阿嫣回来后便让卢嬷嬷安排今日晌午的菜色,想着好聚好散,送走这位屡屡救她性命的朋友。
谁知到了客院,却不见司裕踪影。
进了屋,桌上却压了张纸条。
阿嫣取了来看,上面唯有六个狗爬一样的字。
我走了,不用送。
且不是拿寻常笔墨写就,而是用了不知哪里寻的黑炭,虽字迹粗糙,却清晰可辨,跟从前司裕在她跟前描过的鬼画符很像。
她瞧了片刻,忍不住失笑。
旁边玉露瞧着那纸条,忍不住也笑道:“司公子还是这样子,不爱应付这些人情礼节。亏得这屋里有纸有炭,若不然,他怕是能拿匕首把字刻在桌上,然后悄悄走掉。”
“罢了,他不惯被人践行,咱们就算了。往后天高海阔,但愿他能活得肆意自在。”
阿嫣站了会儿,瞧着她送的东西司裕并未丢在客院,心中稍慰,晚间谢珽回来用饭时,将这事也跟他说了声。
谢珽闻言,反觉得有些意外。
原以为司裕这一走,便会石沉大海,去如黄鹤。却未料,两日后他纵马出府,行过长街时,却碰见了司裕。
少年仍着灰色布衣,孤身一人。
街市上熙熙攘攘,他安静蹲在一处屋脊上,嘴里叼着跟草棍,像是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又像是跟那屋脊浑然一体。若非谢珽察觉被人盯着般不太对劲,抬头望去,甚至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而司裕已站起了身。
他随意抬手,指了指前面的巷子,而后衣衫飘动,悄无声息的掠过屋檐,到巷中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司裕:小仙女在哪,我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