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追赠荣王李琬为靖恭太子的诰旨,让众多正在血拼皇位的宗室们大为意外,那么,李俯李偕兄弟上书谢恩时,提到的荣王李琬死因,则是让朝堂内外长安官民无不哗然。尽管李俯和李偕兄弟并未完全挑明了说,可那封奏疏乃是刺血而成,其中极其隐晦地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荣王李琬不是一夕病死,而是因为忧惧于李亨父子三人死讯,自己又骤然被封为征讨元帅,忧心殃及子孙,故而自尽的
尽管这对于如今已经困居兴庆殿养病,不能见人的李隆基来说确实是一个打击,但虱子多了不用愁,就连杜士仪都懒得再去对李隆基言说此事,别人就更不用说了。真正重要的意义是,天子已经追封了懿肃太子和靖恭太子两个太子,那么,接下来会不会追赠废太子李瑛杜士仪已经上书陈情过了,一旦裴宽假借天子的名义敲定此事,那么,本就作为一匹黑马在前次推举中脱颖而出的平原王李伸,岂不是比南阳王李係更加名正言顺
李係不过是李亨的庶次子,而平原王李伸却是李瑛和薛氏所出的长子,又没有如弟弟李俅那般入嗣庆王一脉。一旦李瑛和薛氏恢复太子和太子妃名号,在开元初年就得到册封,整整当了二十多年东宫的废太子李瑛,其分量绝对不逊于已故懿肃太子李亨。
“母亲,杜相国之前已经撂下了明话,复推要么就是一举定新君,要么就是取得票前二,李伸上一次的票数就毫无预兆地压过了我们所有人,若是复推的时候,他又进一步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那时怎么办”太子别院寝堂,南阳王李係本就不是什么睿智果决的人,此时此刻站在张良娣面前,他的眼圈发黑,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不过是一日的功夫,竟显得憔悴而又疲惫,“最重要的是,既然出面争了,日后难保不被清算”
李係都知道的道理,张良娣如何不知更何况,她还拒绝了窦锷的好意,没有借着李亨的死脱离东宫另嫁,而是以懿肃太子妃的名分,掺和到了夺嫡这样一场风波之中万一失败,她连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难道那时候还能去指望其他庶子能够奉养她这个嫡母一想到大唐建国以来那些夺嫡失败者的惨状,张良娣就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不要说了既然我们已经争了,这时候就只能进,不能退。”张良娣竭力稳定了一下心神,沉吟片刻后便低声问道,“丰王李珙和盛王李琦之前既然只得了可怜巴巴的几票,你可曾打探过他们那边的情况”
“盛王李琦借酒消愁,据说还跑去兄长寿王李瑁那里大闹了一场,把话说得很难听。李瑁自从武惠妃一死就成了软蛋,竟是还派人把李琦好好地给送了回去。至于丰王李珙”李係犹豫了片刻,又上前了一步,几乎逾越了庶子和嫡母应该保持的距离,“母亲,丰王此前一遇到事情就如同疯狗似的,这次却在走动了几家人受挫之后,却安静得有些过分。我听说,他正在打探大父的病情,似乎打算进宫探视。”
“打算进宫探视”张良娣出身贵戚之家,虽说父亲官职不过尔尔,但耳濡目染,再加上跟着李亨这些年,和同龄少妇在心智上截然不同。李隆基早已失尽人心,大权旁落,甚至连能够拱卫圣驾的禁军也已经七零八落,反而及不上杜幼麟那支数千人的飞龙骑,更及不上杜士仪带回来,拥有兵谏意义的那六千三镇精锐天子的存在意义,还是裴宽会做表面功夫,仅仅是对那些既定的诰敕上点一个头而已。既然如此,丰王李珙要探视李隆基干什么
如今可不是李隆基当初还有精神驾幸十六王宅,搞出一场选东宫闹剧的时候,眼下的李隆基已经完全力不从心了
“你去设法,一定要在今天促成这件事。”见南阳王李係满脸讶异,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如今这样忙碌的时候管这样的闲事,张良娣也懒得对他解释,却又低声说道,“不止是李珙,你散布一下消息,争取多几个皇子皇孙都入宫去探视一下你大父,但你自己不要去。丰王李珙若有图谋,一定会在那时候显露无遗,而你不在场,正好置身事外。”
“可要是李珙真的只是为了探视”李係这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可笑。如果李珙是那样孝顺的儿子,那就简直是大笑话了
于是,他立刻点头答应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办,母亲还请保重身体,儿子告退了。”
见李係告退离去,张良娣身边的一个中年保母上前去关上了门,等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女主人有些痴痴的,她心下一转,方才低声说道:“大王对太子妃恭顺有加,将来大事一成,太子妃成了太后,也就苦尽甘来了。”
“论出身,我比则天皇后高贵,唯一不及的便是太子早早弃我而去论家世,窦家张家比韦庶人亦要更显达,我家舅舅现在更是监门将军,奈何他竟是袖手不肯助我”张良娣虽说在李係面前镇定自若,此刻却只觉得力不从心。她紧紧攥住了保母的手,可手心却仍然冰冷冰冷,滑腻腻的都是汗。想到大后日便是又一次生死考验,她甚至觉得身上力气全无,老半晌才低声问道,“李静忠去陈玄礼那儿游说,仍然没有结果吗”
见保母讪讪地不敢说话,张良娣想也知道结果。本来,这样的事如果南阳王李係出面更有成效,可她不敢尽信李係,毕竟军权在现在这样不安稳的时候意义重大。她不想听那些阿谀奉承,打发了保母下去,自己一个人呆呆坐在那出神,可不过是一会儿,保母竟然急匆匆又回来了。
“太子妃,杜相国的那个义子,就是那个突厥人杜随,他带了一队禁军进了十六王宅,据说已经分拨了百人给嗣庆王和平原王,百人给仪王,百人给颖王,自己则是带着剩下兵马往咱们这里来了。说是近来十六王宅频频事变不断,故而杜相国的意思,从宫中调拨精锐禁军四百人给咱们使用。如今人就在外面,太子妃要不要见一面”
不是杜士仪带回来的三镇兵马,也不是杜幼麟的飞龙骑,而是北门禁军,张良娣当然明白杜士仪这样做的意思,无非是进入复推候选的宗室能够放心,能够释疑而已。即便如此,她仍然多问了一句:“既然是禁卒调动,陈玄礼呢”
“陈玄礼没有来,但有他的一个心腹校尉随行,还有中书门下的调兵令,以及陈玄礼的手令。”
想想杜士仪在大面上始终毫无差池,如今定然不会做出让自己人冒充禁军的事情来,张良娣心下稍安。阿兹勒是杜士仪的义子,据说深得信赖,她也决定打探打探杜士仪的心意。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为太子李亨而服的孝,她决定就这么一身去见人。
尽管这是太子别院,但论规制和王宅差不离,李隆基甚至为了堵住别人对自己不让太子居于东宫的议论,所有屋宇比其他王宅还要壮丽几分。此时此刻,张良娣端坐于正殿之上,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在从者导引下进了门,不禁立刻端详起了人。就只见阿兹勒玄衣黑靴,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把利剑似的光彩夺目,身后则跟了一个中年军官,她不禁心下暗自哀叹李隆基对儿孙如同防贼,李亨羽翼几乎剪除殆尽,却坐视臣属招纳贤才。
这样靠得住的人,东宫一个也没有
“拜见太子妃。”
阿兹勒礼数娴熟地行过礼后,就禀告了自己的来意,和那保母所言几乎无差,正是将调来的北门禁军分配给四家宗室,以备不时之需的。张良娣又问过那随行的中年军官,看过陈玄礼手令以及出自门下的调兵许可,她终于信之不疑。她使了个眼色让保母先行将那中年军官带下去,这才和颜悦色地和阿兹勒说起了话,见对方始终态度恭谨,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正题。
“杜相国此前曾经声称不涉推举,如今既然是又进行复推,杜相国难道还要拘泥于承诺,不愿意为臣子表率”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昨夜竭尽全力劝说杜士仪调禁军给四家宗室,并且亲自揽过了经办此事的职责,阿兹勒正是为了好好正面接触一下张良娣,确认她是否就是杜幼麟转述的故事中,那位和权阉争权,意图废太子的皇后。仅仅只是刚刚那一小会的谈话,他心里就已经有八九分准了。哪怕李亨已经死了,张良娣还在力推庶子李係争位,权力欲望显露无疑,若是让这样的女人成了太后,日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太子妃所言极是,我也曾经劝过义父,不用因为人言而退出推举之事,毕竟,既然是不记名,就连裴相国也是亲自参与,义父又何必避嫌奈何义父一片公心,不愿意让人指摘,故而我也没有办法。”
信口开河说到这里,见张良娣再也压制不住紧张和急切,阿兹勒又笑了笑:“南阳王此次前往幽州,却不幸因为陛下昏聩而险些丧命,可之后深明大义,大有仁者之风,义父和军中众将都颇为赞赏。若非义父掌兵多年,必须持正公允,而又出于当年旧憾,打算还废太子一个公道,也许南阳王的希望还会更大些。”
阿兹勒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张良娣又怎会听不出来其中赤裸裸的示好之意杜士仪已然实力强大羽翼丰满,可总还是臣子,需要皇家的支持,那么拥立一个心向于他的天子自然是最圆满的。除了南阳王李係,谁和杜士仪还有交情再说,李係前次去幽州,一切都表现得很好
她强捺心头狂喜,不动声色顺着阿兹勒的口气赞叹了南阳王李係的忠孝双全,末了便把丰王李珙想要探视天子的事情给泄露了过去。尽管对方也许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从她口中说出来,一定会让对方多几分重视。
只要杜士仪紧紧盯着丰王李珙,不怕这条疯狗翻天。
可她又哪里知道,在阿兹勒心目中,他们这些自恃高贵的宗室,不过是抢肉骨头的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