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兵团团把守的北城墙上城楼密室中,当年号称辕门二龙的乌家兄弟俩,这会儿正你眼看着我眼,脸色异常凝重。
今日史思明节堂聚将,因为他们承担的是防御北面的要职,故而按照规矩,他们并不需要离开职守前去节堂。安禄山起兵叛乱时,乌承恩正是冀州信都郡太守,想都没想就跟着安禄山的后头举起了反旗,可如今信都郡已经丢了,他这个太守虽然靠着和史思明的情分,以及回下的三千余嫡系兵马,勉强在幽州站住了脚跟,可一想到日后幽州城破的下场,他实在是后悔不已。
他都已经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当初为什么就失心疯跟着安禄山折腾还不如先虚与委蛇,然后看准时机脱离出去。看看侯希逸多聪明,安禄山叛乱的时候留在了平卢,关键时刻倒戈一击,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功,说不定值一个节度使
“兄长是想仿效之前邺郡大战时,城中守将冷不丁开北门迎大军入城的例子”
乌承恩的心思被族弟乌承玼一语道破,顿时有些不自然。可是,想到身家性命,他还是点了点头道:“若是幽州克复,朝廷论功行赏,杜士仪是肯定不会再屈居一镇节度之位了,其他人也会一一升赏,阿爷在的时候就等同于平卢节度,可之后你我虽大功却不得节度之位,这恐怕是最后一个机会了。阿弟,你就当帮我一把,我并不是贪图一个位子,是为了咱们乌家的未来”
“可是你家三郎如今在史思明麾下当裨将,也颇受信赖,如果万一事败,他恐怕就糟了。”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如果就这样下去,我实在是担心玉石俱焚”
乌承恩颓然叹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知道必有状况,他哪里敢怠慢,立刻起身开门。果然,一个亲兵已经打算提醒屋子中的主将,见人出来当即焦急地叫道:“将军,居庸关的安北军出击了”
闻听此言,乌承恩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想当初,安禄山一路出兵势如破竹,而他兄弟俩最初随军,后来却因为年纪大了有些支撑不住,念在从前情分和功劳,安禄山便准许他们回幽州坐镇,史思明又格外嘱咐他们好好盯紧了留守的范阳节度留后贾循,他们俩自然一口答应。也正因为是他和乌承玼的警醒,方才敏锐地注意到居庸关异动,立刻当机立断关闭幽州城诸门,避免了那支奇兵杀到幽州方才警醒,一战就丢了老巢的危险。
既然奇兵不奏效,那支安北兵马就不再恣意进击,只稳稳守住居庸关,竟是丝毫无惧地和幽州城守军对耗了起来,至于粮草补给,妫州妫川郡民众竟是自发送给了安北大军。安禄山在幽燕经营了十几年,竟然还是不能尽收人心
直到史思明匆匆返回,诛了贾循三族之后,乌承恩方才得知前方和后方一下子糟糕起来的战况,竟是杜士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了。现在每每想起当时他在幽州的“力挽狂澜”,他就比自己跟着安禄山叛乱还要后悔不迭。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和贾循一块反水
他和乌承玼一块匆匆到了城头,就只见远处旌旗招展,赫然有至少上万人。可单单靠这样一支兵马就想打下幽州,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不等他吩咐,乌承玼就已经厉声喝令城头将士进入一级防御状态,随即命人去打探其余东西南三面是否有敌军出现,可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突然只听得有人嚷嚷了一声叔父,扭头一看方才发现是史朝义。
史思明曾经是乌承恩之父乌知义的老部下,史朝义作为其长子,乌承恩对其也熟稔得很。再加上史朝义为人恭谦有礼,素来很给人好感,乌承恩也就和颜悦色地问道:“今天早上不是大帅节堂聚将吗贤侄怎的在此处”
史朝义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然而,他很快便丢开这点犹疑,竟是扑通一下双膝跪了下来,哀声说道:“还请叔父救我”
乌承恩登时给吓了一跳。见四周围不少将士都被城外唐军的攻势给吸引了注意力,他连忙把史朝义给拖拽了起来,沉下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什么事闹得你如此惶惶不安,还要来求我莫非是你违了你父亲军令”
史朝义之前对自己的部将交了个底,就这还只是因为心中实在太过苦闷愤懑,所以想让这些跟着他的人有个准备。可刚刚他正在城墙西北角,在发现北面来敌之后不多久,西城那边也是旌旗满天。即便意料到不一定是四面八方的唐军全都来了,也足够让他惊慌失措了。因此,他甚至顾不上这会儿正是在很可能立刻遭到攻势的城头,紧紧握着乌承恩的手,低声说道:“叔父,其实,我之前受父帅之命,出城去见了杜士仪”
将史思明要归降之事低声告诉了乌承恩之后,见其震惊之后便沉吟了起来,史朝义想到自己昨夜辗转难眠时对乌家兄弟的判断,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趁着这最后一点还能商量事情的时间,着重点出父亲想要归降的是天子,而不是杜士仪,而且打算要保住麾下这点实力。等乌承恩显然被这个重磅消息打动,他方才苦苦恳求道:“叔父,今天来攻的绝不只是居庸关的安北兵马,杜士仪也很可能让麾下三路兵马全数进击,如此父帅肯定要归罪于我。”
正在紧急消化这个消息的乌承恩这才明白了过来。以史思明的性子,如果发现史朝义这一趟去见杜士仪完全是白跑,盛怒之下必定杀了这个长子。如果是别的时候,他也不会因为史朝义这一声叔父就伸出援手,可如果让史思明成功和朝廷搭上了关系,真的得以保有这数万兵力以及范阳密云渔阳三郡,那他呢他自己也好,儿孙也好,还有什么将来前程可言
“贤侄放心,你父帅面前,我和你乌三叔都会帮忙说情眼下先挡住这一波攻势要紧,其他的话你不用说了”
有了乌承恩的承诺,史朝义也仅仅是稍稍放心。见乌承恩忙着去找乌承玼商量了,他立刻命人去通知自己麾下几个部将,让他们严加防备,自己则是俯瞰着那如同乌云一般的兵马聚集得越来越多,仿佛这座偌大的幽州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吞噬。那一刻,他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
如果他这次出使,真的和杜士仪达成某种共识,得到了对方的某种承诺,那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除了杜随那些似是而非的摆事实讲道理,其他的接洽一律都没有。他回来见史思明的时候之所以说那些鬼话,也完全只是为了保命
当史思明匆匆登上幽州南城墙时,他就只见那一面绣着杜字的大旗直入眼底。那一刻,尽管周围的旌旗还多得很,可他都直接忽略了,心头满是暴怒。他又不是傻子,怎会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被人耍了又或者说史朝义带来的消息固然是真的,可杜士仪肯定已经想办法解决了那些长安来的使节,又或者只是暂时拖住了对方可即便这么想,他仍然难以抑制心头怒火,突然沉声吩咐道:“来人,给本大帅去召史朝义”
幽州并不是一座孤城,南面还有七来一回的四天之内,这么多城池怎可能轻而易举就被攻破史朝义莫非是真的和杜士仪勾结了
然而,尽管史思明真正动了杀机。这样的命令却根本没有办法贯彻下去。因为城头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城下除了投石车,竟然还多了十具大型的绞车弩。当其中一具隔着至少发之后,城头上的所有将士看着那一箭横空而来,深深扎在城墙之上,看上去长度竟是超过三尺,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是枪,差一丁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
没有人怀疑唐军这一次攻城的决心,因为光是南面这一边那铺天盖地的旌旗以及人马,便至少有六万之数。
幽州城内虽号称也有这么多兵马,可哪里及得上眼前这些乃是河东、朔方、安北的精锐
帅旗之下,杜士仪见绞车弩第一发试射便已经收到了既定效果,他不禁异常满意。
外人只看见河北这一个个郡县的收复异常顺利,可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攻城器具的组装和准备。张兴虽说兵阻居庸关,可这几个月时间绝不是枯耗粮草,军中又带了一批安北牙帐城内的杰出工匠,这些攻城利器早已经准备齐全。
当他那时候把史朝义放回来之后,对幽州城周围县城的全面扫荡也就已经开始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有郭子仪和程千里亲自带兵在前,仆固怀恩和侯希逸一东一西牵制渔阳以及密云兵力在后,在斥候大批量消失之后,幽州城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一座孤城
“传令下去,绞车弩推上前去,发巨箭”
尽管幽州城内绝不是没有守城利器,可唐军来得太快,他们还未来得及发动城头那些投石机和弩炮等等,城下那一台台纹车弩已经开始齐齐攒射,史思明就怒喝了一声还击,可紧跟着,他几乎是被几个牙兵连拖带拽弄下去了。下楼梯的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一连串沉闷的响声,夹杂着无数呼号惨哼,一时一颗心落入了谷底。
杜士仪是真的不打算给他一丁点机会,真的想要一战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