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向平边给老婆孩子夹菜、剔骨头,一边仔细打量这许多未见的闺女。
他将卷好的荷叶饼放到申明瑚面前的碟子里,看着女儿一脸专心吃东西的眉眼,忍不住感慨说道:“闺女啊,你真是长大了,看着成熟不少。”
新兵要两年才能回家探亲,但他和申云骊没少去昆明看望孩子,闺女今年也回家过春节。
可是闺女的生日在八月,春节见面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这次回家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还在部队满打满算历练了三年,眉眼真是坚毅了不少。
申明瑚听到她爸夸她,一点也不谦虚,抬头自得地笑了笑,“那是自然的!”
坐在申明瑚另一边的申云骊用自豪、骄傲的目光注视她。
三年了,这是申云骊第一次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真切感受。
几年前,哪怕申明瑚一副“我已经长大了”的口吻,站在她和丈夫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去当兵,要上战场!
她和丈夫强忍着笑意,面上跟闺女有商有量了,但心里却只把闺女的话当做是一时兴起,不当一回事。
没想到闺女高中毕业后,愣是跑去了大老远的昆明当兵,这次谁也拦不住。
五年前的申明瑚确实是一个小孩子。
1972年夏,烈焰灼热地炙烤着大地,大院操场上,只有偶尔路过的几个人。连大院里最爱闹腾的那帮小子,也躲在家里了。
操场外围一排排的梧桐树荫下,安置着一列列的单杠。
申明瑚单手搭在杠杆上,一只手拿着根赤豆冰棒,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一口。
申明瑚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里,她旁边还有魏开韵。魏开韵是个长相腼腆文静,身材高挑的姑娘,脸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青春痘。她留着齐刘海,扎着两个花鼓包样子麻花辫。
申明瑚和魏开韵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还穿着尿裤,“咿呀咿呀”说着婴语,两人就认识结缘了。魏开韵比申明瑚大一点,但也大不了多少,只大了三个月。
然而两人相处时,却没有年龄大小之分,魏开韵丝毫没有当姐姐的觉悟,申明瑚也没有当妹妹的觉悟,反而很多时候,魏开韵听申明瑚的。
魏开韵刚懊恼完自己脸上冒出来的痘痘,转头一看,好朋友手里的冰棍都要化了,直往下滴水。
她“哎呀”一声,然后说:“猎猎,你的冰棍化了!”
申明瑚稍微回过点神来了,“哦”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赤豆冰棍,不紧不慢地咬一口。
看申明瑚还是一脸的心不在焉,魏开韵忍不住开口问道:“猎猎,你在想什么呢?”
猎猎是申明瑚的小名,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叫。
当年申明瑚和乔向平父女两个第一次见面,乔向平刚带领队伍去外地演练回来。身上的硝烟味还未散去,血还是热的,从申云骊手里小心翼翼地抱过还在襁褓里酣睡的申明瑚。
像是抱起了全世界的重量,一时壮志凌酬,给女儿取了个小名“猎猎”,朔风猎猎,旌旗飘扬。
要不然按照家里的排序,申明瑚本该叫“小五”的,乔向平有两个兄弟,当时他已经有四个侄子侄女了。
申明瑚伸出一根手指,遥遥地往篮球场边上的大喇叭一指,轻声说道:“我在想着这个。”
此时广播里高亮激昂的女中音,喊着“抗美援越”的口号。
魏开韵听了一句就没兴趣了,不出其右,接下来就是念战士们的请战书了。
不是魏开韵不关心这件大事,而是这段日子以来,大院广播天天都是播这个,家里的大人们也是整天说这件事,她早就了然于心了。
魏开韵随口说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还在上学呢,顶多跟家里的大人们,和去当兵的哥哥姐姐们有点子关系,但那也远着呢,暂时轮不上他们。”
“你不会是想要跑去当兵,上战场吧?”
最后一句话,是魏开韵开玩笑说的。
但申明瑚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魏开韵瞪大了眼珠子,猛地转过头来,吃惊地望着她。
这时候申明瑚珍珠般光润的脸蛋上,一脸的稚气,但神情却是无比的认真。
父母都是军人,每次发生了什么大事,家里安头上摆着都是相关的文件,父母三句话中,有两句话都是关于战事的,一句话是关于她的。
更小的时候,申明瑚还懵懂无知,觉得那些事情占去了父母的注意力,她还要闹脾气。
但现在她长大了,父亲和母亲那些散落全国各地的老战友来首都出差的时候,到家里来做客。
父母都要热情招待一番,每次她窝在父母怀里,清楚地记着那些温柔地摸着她脑袋的大手,以及伴随着一句叹息的话。
“哎,闺女也好,小棉袄贴心。”
接下来,就是类似的话,不像我好几个孩子,有儿有女,到头来没一个留在身边的,我说,让他们申请调回来,他们还不乐意,说我觉悟低。
嘴上抱怨着,看似不满和心酸,但更多是自豪和骄傲。
这些亲切的叔叔阿姨们,这个时候,最让她讨厌了。他们都看不起她,觉得她做不了将门虎女。
一直听着大人们叙旧畅谈的申明瑚生气了,小鼻子一皱,呼呼地往外出着气,任谁看了,都知道她不开心了。
大人们憋住脸上的笑,连忙对着她一阵好哄,说错话的大人,从兜里掏出小东西来,逗她开心。
申明瑚的一张小脸才阴转晴。
这些家庭,当父母大多只有一个是军人,可是乔向平和申云骊都是军人,一个在后勤工作,一个是名军医。
当时的申明瑚只觉得加倍地沉重,小小的心里压了两块大石头。
父母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并没有不当回事,反而认真对待,两人还面对面检讨了一番,觉得自己疏忽了,忽略闺女的心理健康。
做完了检讨后,两人一个个地打电话,让老战友们,以后别再说这些伤害孩子的话。他们两个不求申明瑚能继承父志、母志,只求她健康快乐。
在父母的关心爱护下,申明瑚再也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话。
长到十几岁,围绕着她都是夸奖,聪明、长得俊、有才华……
但那些话却还是在申明瑚心里留下了一些影子,加上乔向平时不时地炫耀自夸,自己给宝贝闺女取的小名,取得好。
大气、特别,在大院里一众“芳儿、小娟、丽丽、小伟、柱子、小杰……”之中,脱颖而出,一说别人就能记得住。
申明瑚这个爱捧场的贴心闺女,能不知道,她爸给她取小名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幅怎么样的景象嘛。
那可是硝烟弥漫、热血沸腾的战场。
家里还有两大本厚厚的相册,除了她的独照,就是父母在战争时代的照片。
那一张张黑白照片上,是焦黑的土地,深深的战壕,翻倒的皮卡……以及父母身着军装,竖着抢,神情冷峻,杀气腾腾地目视前方。
这些照片申明瑚最喜欢翻来看,她生在大院,长到大院,整天嗅着火与血的气息,生与死的搏斗也没少看,听着激扬的号角,看电影、看连环画,玩游戏也是跟打仗息息相关的事情。
申明瑚骨子里流动着躁动不安的血,只等某一个时机,奔腾而出。
最近广播里播的这件大事,把她心思勾起来了。
聪颖、长得好看,这些话她都听腻了。她想要让别人夸她点别,也想干出点让父母骄傲的事情来,不给当军人的父母丢脸。
这件大事申明瑚不仅从广播听,在家里听也没少父母、长辈们讨论,她已经开始向往战场了,渴望去杀敌,她也觉得自己做好准备了,只等出发。
魏开韵沉默了半晌,认真地说道:“可是父母不会让我们去,我们才十三岁,都没到征兵的最低年龄,而且叔叔阿姨只有你一个孩子,家委会肯定不会让你通过报名的。”
两人不愧是能一路玩到大,魏开韵一听申明瑚的念头,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动脑筋想了想,可行不可行。
申明瑚踢了一下地面,抬头看着天上的大太阳,低声说道:“谁要大人们的同意啊?等我干出一番事业来,他们一定大吃一惊,自然就会知道了。”
十三岁的申明瑚执着于当老大,是个有些中二的小姑娘。
魏开韵一听,冰棍也不吃了,青春痘也不愁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最好的朋友,急切说道:“猎猎,带我一个!”
申明瑚一甩头,眼睛晶亮,高抬下巴,扬声说道:“那当然!”
清脆的嗓音震碎了空气中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