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大军往山东拉人的行动如火如荼。
北固楼上的酒宴也是风风火火。
不知道是因为赵密没有参加过如此高规格的宴会,还是说他知道自己被杨沂中拿捏,没的选,干脆破罐子破摔。
他带着几名殿前司的将领以及总管勾当之类人员在宴席上酒来杯干,放浪形骸,热情的不得了。
当然,对于主战派的士子来说,虽说对金国的战事免不了用兵,他们大多数也是不想与这些丘八为伍的。
如果不是辛弃疾上来就拿出来《元夕》这种等级的诗词,他也是很难混进士大夫圈子的。
也因此,参与这次宴会的士子比较少。
然而人数虽少,但规格却一点都不低。
主持的是张孝祥,作陪的是朱熹、陆游、辛弃疾、陈亮和杨?。
说句实在话,就这个阵容,摆出来在宋史上都能吓人一跳,赵密一名区区的步军司指挥使,还要啥自行车?
也因此,赵密并没有感到任何屈辱,反而与有荣焉,甚至事先准备了几首歪诗,就准备与这几个名士作唱和。
但愿别太丢脸。
张孝祥也知道赵密的文化水平不行,所以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只是行酒令而已。
但酒令这种东西不同层次的人玩法是不一样的。
赵密跟武人玩的时候黑话切口连带着骂街就不断,但士大夫都是文雅人,哪能这么玩。
也因此,哪怕最简单的飞花令,赵密也依旧难以招架,全靠酒量死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就连舞姬与歌女都上了两轮,众人微醺之时,话题也自然说开了。
“俺们殿前司最能识得好汉了!”赵密对着辛弃疾举起了酒杯:“你们的刘大郎君乃是一等一的好汉,俺在这里敬他一杯。”
辛弃疾与陆游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赵密哈哈大笑,同样将手中酒水喝干,随后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刘大郎不来,是不是瞧不起?”
这话就有点重了。
辛弃疾还没有说话,陆游摆手笑道:“我们这些军中文士想要跟赵将军结交,尚且还得需要张先生寻个机会,刘都统来实在是太犯忌讳,来不得,来不得......”
赵密拍了拍额头:“确实确实,醉了,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俺再自罚一杯。”
这厮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肚子里仿佛有个无底洞,又是一杯酒下肚,打了个酒嗝后方才叹了口气:“唉,说实在的,俺是真的想要与刘大郎结交,以后外放,也好有个照应。”
辛弃疾微微一愣,试探着问道:“将军要外放到何处?”
赵密端着酒杯,咧着大嘴说道:“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去两淮呗,郡王马上就要当宣抚使了,到时候俺也得跟着郡王一起出镇。”
说着,赵密对杨?举了举酒杯。
其余人只道是赵密在席间说起了杨沂中,自然得对他儿子有所表示。
但杨?却知道,这是因为赵密不得不出镇,发泄不出心中怨气而做出的负气之举。
赵密想来参加这种宴席吗?
怎么可能?
他已经六十多了,在中枢混了几十年,怎么可能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如何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情?
然而这却是杨沂中的直接命令,刚刚得罪过这名胡子衙班的赵密根本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原本赵密还存在侥幸心理,以为能敷衍过去。
待到他看到杨?之后,一切都明白了。
杨沂中就是要将赵密与靖难大军绑定在一起,造成一种禁卫军将领与外军节度交通的局面。
赵构倒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把赵密杀掉,但疏远外放却是免不了的。
到时候,杨沂中会不会出镇两淮说不定,但他赵密一定会被撵出中枢!
人与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若是虞允文有这样的机会,肯定会大喜过望。
但赵密觉得自己但凡年轻二十岁也不至于这样失态。可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得被逼着去两淮,跟金军拼命,实在是过于悲惨了。
可他不敢反抗。
因为这既是杨沂中对他的惩罚,也是一种放过。
挨过这么一遭,赵密背刺杨沂中的事情就扯平了,不会殃及子孙。
如果他想办法逃过这一遭,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手段等着呢!
真当胡子衙班是什么好相与之人不成?
也因此赵密今日醉酒,颇有些借酒消愁之意。
算计来算计去,总算摸到了宿卫首领的位置,却被一朝打落尘埃,如何不让人心生悲切?
“既然如此,大家就是邻居了。”辛弃疾却不管那么多,直接举起了酒杯:“今后当互相多多看顾了。只是不知道赵将军何时会出镇?”
赵密大着舌头说道:“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着也得伴随御驾回到临安,还得将那金主也安稳送回临安之后,才能带着兵马到两淮。”
说着,赵密迷离着眼睛:“俺算算啊,怎么也得个把月之后了。”
辛弃疾笑道:“那时候还早,趁着这几日,咱们这些武人好好亲近一些。”
“好说好说。”
两人又喝了一杯,赵密继续说道:“辛老弟,你们竟然能把金国皇帝捉来,确实是天大的本事,他不得不服。可你们却有一个大错漏。”
“哦?愿闻其详。”
“没有在乱军之中,把完颜亮这厮的两条腿打断。”赵密似乎是真的喝醉了,大着舌头说些大逆不道的话:“给官家出气是一回事,关键是将这厮捉回朝中之后,这种事情就不能再干了,毕竟朝廷也是要颜面的。
可这么一来,也就苦了俺了。负责将金主押到临安,到时候出点什么事,俺就要背天大的黑锅了。”
陆游心中微微一惊,但面上不显,只是装作好奇的问道:“难道在江南,还有金贼能劫走完颜亮不成?”
赵密摆了摆手:“陆先生说笑了,俺的意思是到时候金主挣脱了绳索,撒丫子就跑,俺也不能用刀砍斧劈,到时候如何将其捉回来也是个难事。”
辛弃疾笑着接过话茬:“那确实是我等疏忽了,早知道不抽他鞭子,直接打断他的腿,一了百了了。”
赵密哈哈大笑:“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说着,赵密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壶酒,随后就趴在案几上,醉倒了过去。
坐在主座的张孝祥哭笑不得,但他也真的怕这个老货会醉死在自家宴会上,也就将宴会结束,让跟着赵密来的部下与仆从扶着他到客房歇息。
勉强算是宾主尽欢。
赵密一路嘟嘟囔囔的被老仆架到了客房之中,踉跄躺在了床榻上打起呼噜来。
老仆将其余人送走,刚要为赵密褪去外衣,就见赵密已经坐了起来,眼神清明,除了浑身的酒气与脸上酡红,根本没有一点醉酒的样子。
“阿郎。”老仆虽然吓了一跳,但知道自家主君必有吩咐,就小声唤了一句,随后凑上前来。
赵密靠近老仆的耳边,轻声说道:“等会儿你出去后,先在周边看一看,挨着的几间房舍有没有外人。
如果有,那就罢了,如果没有外人,你就去将田卓唤来,就跟他说俺的醒酒药吃光了,问他还有没有。”
老仆连连点头,不多时,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被领了进来。
他见到赵密的姿态,瞬间明白了这是有要事相商,脚步只是一顿,就大声说道:“哎呀,将军怎么醉的如此之重啊!我这里有醒酒药,先吃一些,莫在夜间出汗受寒。”
说着,田卓对老仆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壶,然后就来到了赵密的身边。
赵密笑眯眯的看着田卓,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阿卓,这几年待你如何?”
田卓一拱手,声音很轻,但语气中的坚定毋庸置疑:“将军待我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我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密满意的点了点头。
所谓秦桧还有朋友,赵密在军中厮混许久,发展的心腹也不少,但真正荣辱与共,可以商议大事之人,第一个就是面前的龙神卫统制官田卓了。
这倒不是说赵密不会做人,只能拉找到一个心腹,而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过于重要,不是死忠的心腹,亲儿子都不能听。
而田卓曾经将要被杨沂中处死,是赵密亲手救下来的,这个人一身荣辱富贵皆系于他一人之手,是绝对不可能背叛他的。
“阿卓,要出事,出大事。”赵密先给事件定了个性,随后就低声说道:“有人想要劫走完颜亮!有外贼,也有内鬼!”
田卓目瞪口呆。
这他妈的哪跟哪啊?!
“俺一开始还在想,张先生这种人物为何会与这种刺手汉结交,到了宴会中见了靖难大军这伙子人更加觉得别扭。”
“他们一群外军,如何会因为杨沂中那厮出镇两淮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来结交禁军?难道就不怕犯忌讳吗?”
“而且靖难大军这么能打,还需要来做什么?再能打也不可能超过杨沂中那厮,但杨沂中在金贼面前也就是抱头鼠窜的份。靖难军可是正面击败了金贼好几个万户,将他们皇帝都捉回来了!”
“俺在酒宴上左思右想,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说起金主完颜亮来。”
“你发现没有,俺说担心将金主运到临安的时候出岔子,那个陆游第一反应不是担心金主病了逃了或者自尽了。而是担心金主被金贼劫走。”
“这里是江南,这里可是他妈的江南!你说什么人会有这种反应?”
赵密一开始脸色还相对明快,到最后越来越暗,声音也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在贴着田卓的耳朵在说话。
“只有有这个心思的人,才会有这种反应。”
“他们结交,就是为了将金主劫走!”
田卓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道是赵密喝多了坏了脑子。
然而见到对方一脸肃穆,眼神清明,田卓终于还是询问道:“将军,人是他们捉来的,为什么要将金主劫走,这难道不是脱裤子放屁?”
赵密摇头:“谁让咱们这个朝廷内斗如此厉害,竟然连正事都耽搁了。
这群山东人原本想着依靠大宋的实力北伐,到时候金主就是大宋手里的一张王牌。
但是这都几个月了,连两淮由谁来主政都没有弄清楚,而且淮北又开始大乱。俺要是山东人,俺也着急,倒不如将完颜亮劫走,自己来!更何况官家......”
说到这里,赵密立即住嘴。
毕竟是一身富贵所系,赵构再不像话,终究没有亏待赵密,他也不至于在暗室之中指斥乘舆。
虽然没有明说,但都是禁卫军中的军官,田卓如何不晓得赵官家的德行?
然而田卓依旧摇头:“将军,仅凭如此,哪里能咬定靖难大军要做此悖逆之事?他们可是有功之臣,而且功劳巨大,不亚于再造社稷。
又有献土之功,若是咬不住,那反噬过来,将军也是承受不住的。”
赵密长叹一声:“若真的只是这些,也就是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喝酒喝坏了脑子,但今日杨老二来了,这就全对上了。”
赵密抓着用力田卓的双手,咬牙切齿的说道:“是杨沂中,杨沂中那厮要杀!俺原本以为被撵出中枢这事就完了,谁想到这厮心眼会这么小,俺只是弹劾了他,然却不仅仅要杀他,还要杀他全家!”
声音很低,然而落在田卓耳中却是犹如惊雷。
杨沂中可跟什么靖难大军不一样。
他不仅仅掌握宿卫,深受赵构的信任,而且还掌握皇城司这种情报机构,想要弄死一些人,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就比如如今,杨沂中只是将二儿子杨?派出来,与靖难大军厮混在一起,别的似乎什么都没做,只是有些默契,就足以让赵密心惊胆颤了。
而且田卓细细一想。
站在杨沂中的角度上来说,如果暗中配合靖难大军将完颜亮劫走,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从国家社稷上来说,靖难大军的刘大郎如果不是傻子,就绝对不会让完颜亮安安生生的去当金国皇帝,肯定是有些手段的。
到时候山东与金国打生打死,宋国出兵也好,坐山观虎斗也罢,都能从容做出选择。
从个人来讲,杨沂中有诓骗岳飞、依附秦桧的经历,他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不好说,但他的父祖皆死于金人之手,他对于金国是肯定没有好感的。
能让金国出乱子,杨沂中肯定拍手叫好。
从私仇上讲,赵密身为杨沂中的心腹,从建炎年间就跟着他,却为了些许官职小利就上书弹劾背叛,这要不下重手弄死他,以后队伍还怎么带?
然而这样一来,杨沂中倒是开心了,但赵密岂不是就惨了?
被俘虏的敌国皇帝在转移的过程中被抢走了,这可是历史级别的大笑话。
想到这里,田卓也有些慌了,他郑重对赵密说道:“将军,若是如此,现在就致仕如何?就说今夜酒喝多了,一病不起。”
赵密原本还十分悲愤,此时听到田卓的主意,当即就有些无语:“你觉得杨沂中都要杀了,俺只凭致仕就能逃脱吗?”
“那......那去求官家?”
“这种事情,哪能空口无凭?到时候官家让俺拿出证据来,难道只能说,这都是他的吗?”
听到这里,田卓终于泄气。
“将军,你说要怎么做,我一定为将军效死!”
听到这句保证之后,赵密点了点头,咬紧牙关,浸满酒渍的花白胡须也随之颤动:“俺是这样想的,不妨将计就计,靖难军肯定是要出人手,或劫或骗,将金主带走。到时候咱们只要能拿住一两个活口,就能将事情攀咬到杨
沂中身上......到时候,哼哼......”
听到这里,田卓完全明白了。
合着赵密人老心不老,即使失败了一次之后,依旧想着将杨沂中弄下马,从而完全掌握宿卫。
田卓点了点头,同样咬牙说道:“既如此,我回去就召集人手,找上几个结义的兄弟,先做一些准备。”
赵密欣慰的说道:“有阿卓在,此事必然能成功,到时候上报官家,让你也当指挥使!”
田卓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动,双手剧烈颤抖:“将军莫说见外话,自十二年前被将军救了之后,我的命就是将军的了!”
两人又是互相勉力了一番,田卓方才离开。
赵密眯着眼睛躺在踏上思量许久之后,醉意上涌,沉沉睡去。
而田卓则是在自己屋舍的床榻上睁眼了半宿,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方才悄悄出了门,靠着军中锻炼出来的灵活身段,摸到了杨?的院外。
翻墙而入,使劲推开房门之后,田卓直接在点着昏暗烛火的屋舍中跪倒在地:“杨二郎救我。”
赵密已经年过六旬,半截土都埋到地里了,拼一把无可厚非,即便失败了,也无非就是早死几年。
这些年荣华富贵享受的也不少了,够本了。
但田卓自认为还年轻,为什么要为一个疯子陪葬?
杨沂中是那么好惹的吗?
真正的衙班都换了好几茬了,他这个胡子衙班依旧屹立不倒,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杨?的护卫睡在了外间,在房舍大门被强行打开的时候就将刀擎在了手中。
然而护卫见到田卓如此姿态,只能先去通报。
“起来吧。”杨?身上只着小衣,睡眼惺忪:“田将军,这可不是访客的时辰。而且我只是微末小官,又有什么办法来救你的命呢?”
田卓重重叩首:“我......我是郡王的暗桩......”
杨?一下子就精神了,对着两个护卫说道:“你们二人都出去守着,离远点,不准听。”
待两名护卫出去之后,杨谈方才说道:“田将军,父亲的事情有规制,我是无法插手的,如果你想要找我父,可以回到建康之后再说。”
田卓依旧叩首不停:“来不及了,今夜不说,我怕明日就会陷进去,到时候就没有任何言语脱身了。即便我是十几年前就被郡王安插在赵密身边的暗桩,到时候也会被杀的。”
杨无奈,坐回到椅子上:“那你就说吧。”
田卓也没有起身,只是跪倒在地,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明白。
杨?一开始还无所谓,但随着言语深入,神色也变得肃然。
待田卓将赵密的猜测说完之后,杨?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复杂之色。
杨沂中一直是一个沉静阴鸷之人,平日里的想法都埋在肚子里,哪怕对待儿女也是秉承着严父的姿态。
即便让儿子远赴山东,杨沂中也从来没有泄露出一点情绪,然而此时杨?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他给刘准准备的大礼是什么了,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行了,我知道了,现在与你笔墨,将今日所说的言语都写下来,再摁个手印。”
杨?见到田卓露出愕然的表情,摆手解释道:“这不是给我父亲看的,你以后可以直接来找我,不需要你做事,只要通风报信就可以。”
杨?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看着田卓说道:“你是个伶俐人,我也喜欢伶俐人。慎言慎行,之后的富贵还长着呢。”
田卓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次重重叩首:“郡王待我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我为郡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