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
家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裴初原的笔尖停顿片刻。
他面不改色地画上句号。
这样,一篇中考作文就完成了。本次题目是《家》,要求以大家与小家的区别与联系进行发散。这命题,简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裴初原足足思考了二十分钟,眼看时间告罄,只好咬牙动笔。
裴初原其实并不喜欢撒谎,尽管后来他会习惯,但当下,这篇作文足够他反胃个两三天了。中考结束的下午,母亲裴黎专程来接他,他仍然有些呕吐症状,于是终点从餐厅转到医院。
裴初原在打吊瓶。
父亲姗姗来迟。
他一身革履的西装,摘下眼镜,鼻尖上淌着汗液。快步到裴初原的面前,蹲下,手探在儿子的额头上,问感冒了吗?裴初原说不是,裴黎却不耐地道:“早说了让你在家里看孩子!"
“最近天寒降温,我想着儿子身体不好,昨天还给他冲泡了感冒灵喝。”裴父神情很紧张。
“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裴黎嗤。
裴父呼吸一滞,缓缓垂下英俊的脸。
“抱歉。”他低声说。
裴黎冷艳的眼浑过来,掠过那一颗刺眼的小痣,却是冷笑一声,踩着细长的高跟迅速逼近。一个身处权利中心的女人,仿佛脚底匍匐着漆黑漩涡,无时无刻不释放出令人折跪的威压。
她挑起男人消瘦的下颚。
“别装可怜,你不是他。”
来了。
又来了。
膝盖上的双手一再攥紧。
针头在紧绷皮肤间刺蠕。
冰冷的液体,从一个容器流淌进另一个容器。医学,现代的伟大科技,有用,但没那么有用
可以治他的病,为什么治不了他家里人的病呢?
没错。
他的家人有疾病。
妈妈和爸爸都是。
两个病人,很难讲谁病得更重。上初中之前,裴初原深以为妈妈病得更重:妈妈不可理喻,总是对爸爸疾言厉色,不肯讲半句好话,动辄“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个替身而已”。
上了初中,同学们和裴初原聊起家庭,他才明白,不是每个母亲都会把父亲推倒在沙发上,掰正他的脸说“哭!你哭起来的样子最像他”,也没有哪个父亲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仍然期盼着母亲的爱,百般委屈求全,甚至舍弃自己苦苦打拼的事业。
他问父亲为什么如此。
“……..……因为我爱她。”
父亲眼角淌下泪珠。
你爱个毛线啊。
裴初原震撼极了,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因为父亲缓缓向弯了脊背,将脸埋在掌心里抽泣。这一刻他深刻的明白,不只是母亲有病,父亲也有病,父亲病得更重,病得更加无可理喻。
该不会…….……父亲被洗脑了?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咨询一下班上的万事通。万事通是个开朗的女同学,初中三年寒窗苦读,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可喜可贺,她终于从绿江读到废文网。
“我勒个深情虐恋啊!”万事通一手捂着眼,一手比了个ok的手势,“你爸是性转版虐文女主吧!不管男主如何拿她当替身,依旧坚韧可怜小白花一朵,下定决心用爱感化男主!”
裴初原不明所以:
“我爸是男的。’
“所以是性转版啊!性别转换的意思。”万事通将草稿纸卷成话筒,递给他,“来!讲出你的故事!”
在了解裴父是秘书上位,替身转正,先孕后爱之后,万事通的眼已经亮得能发光了。特别当是裴黎那句“借着孩子上位不是正合你意吗?你应该养好这个孩子,才能继续讨我欢心”,万事通更是笑得一脸花痴:“哎呀!这味儿太正了!那叫一个地道啊!"
“什么地道?”
“地道的替身做恨文学呀!”万事通津津乐道,“诶,是不是你妈还经常对你爸说记住,你只是一个替身而已,不要奢求那些不该奢求的“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过''?”
细思极恐。
粗思也恐。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警惕道。
万事通也不废话,甩他一堆资源。
“少年郎,把这些文章熟读。”她高深莫测地背过手去,仿佛世外高人,“我保证你什么疑问都没有了。”
思绪回到现在。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裴黎无暇再顾及黯然神伤的丈夫。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今晚刻意空出了两个小时陪儿子吃这顿庆功宴,却不想泡汤了。
严谨细致的时间表被打乱,她又得重新做安排。裴初原清楚裴黎的性子,她答应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裴家人从不失约,话语比金子的分量更重。
“饭局改到周末。”
这话是对裴初原说的,她又吩咐裴父,“打完吊瓶,你带儿子回家。”
“不用。”
裴初原平静地抚平手背的输液贴:“你们各忙各的,我打车回家。”
“初原......”裴父抬手做挽留。
裴初原却拎起书包,转身离去。
读完了那些深情虐恋的替身文学,裴初原非但不理解男女主的精神状态,反而更想报警了。这种文的受众到底是谁?怎么会有人喜欢看虐身虐心的情节?他都文中的女主而感到憋屈。
多解释一句会死么?
一被冤枉就哑巴一样。
男主也是彻头彻尾的人格分裂。
非要等到女主离开才幡然醒悟。
神经病。
要么爱到不舍得人家受一点委屈,要么就恨到冤枉人家到底,不要做什么仰卧起坐的蠢事!上一秒还在“这个贱人就是会卖惨”,下一秒就“原来是我错怪她了,我爱的人就是她,我现在就去挽回她”。裴初原看完像吃了大便一样难受。他把阅读器递还给万事通,对方问他看完后作何感想。
裴初原唯一的感想就是:
他懒得掺合这些破事!!
小时候不懂,父母一吵架就左右为难,现在他明白了,夹在中间只能成为这俩货的情趣工具。不要再来烦他了!又不是要离婚了,等离婚了再到他跟前吵行不行?当然,这话他是没胆量说的,能做的也就是忍。忍一忍吧,能怎么办?这个家里就三个人,已经病两个了,他可千万不能病了。
他要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会成为一个正常人。
尽管这不太容易,因为父母常年争吵,他也不擅长人际交往。母亲又对他条条设禁令,强大的掌控欲让他几近窒息。裴初原只得苦研功课,眼镜越戴越厚,身边的朋友却越来越少。
等裴初原回过神来:
他已经一个人很久了。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可以做很多事,没必要让别人融入他的生活。很麻烦,而且没必要,任何人靠近了都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人和人的纷争,难道没有一种简洁明了的方式解决吗?非要你拉我扯,纠缠不清,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粘牙粘脚?
咔嚓。
树枝被踩断。
裴初原倏然停下了脚步。
路灯下,鼻梁横过光束。
他沉默了几秒钟,猫科动物般,耳朵动了动,似乎为了辨别那个声音从哪里来。光束从笔直而略带驼峰的鼻梁穿过,落在根根分明的黑睫。他下意识缩紧瞳孔,意识到声源来自脚下。
他抬起脚、再落下,咔嚓咔嚓。
渐渐的,愈发用力,歇斯底里。
裴初原很起劲,重复踩树枝的动作,这太幼稚了,这太有趣了!他不停地这样做,好像听到回声就意味着成功。其实不是的,他只是喜欢干脆利落的人和事,他一直寻找的就是这个。
裴初原踩的太起劲了。
他的脚踩到树枝堆外。
“喂!”紧接着,一道暴怒的喝声。
“你小子找死!踩我新买的球鞋!”
裴初原被推了一把,失重感将他包围。刚刚因为运动而头脑充血,还晕乎乎的,这一下直接摔到护栏另一头??????真是四仰八叉的姿势,他茫然,仰着脑袋,眼镜狼狈地滑落到鼻尖。
一道清冽的女声。
“碰瓷呢?我就碰了一下,怎么还讹上我?我还没找他算球鞋的帐呢!”
“冷静。”另一道男声,“你看他弱不禁风的,估计真被你推摔倒了?"
“切......那怎么办?”
“先把人扶起来吧。”
动荡的视线里。
一道人影逼近。
裴初原必须眯眼才能看清楚。这个突如其来的生物,有一张白净而英气的脸,剑眉斜入鬓,那双澄澈如盏火,如明星的眼眸中,半点儿没有推搡了人的愧疚,反而理直气壮得要命。
“你看毛。”她朝他伸手。
“自己起来,还是我请你?”
裴初原攀住这个生物的胳膊,不瘦弱,反而很有力,硬邦邦的。她一勾手肘就把他带起来,冷笑一声,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衣摆。裴初原刚站稳,就被睨一眼。她不言语,转身就走。
“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李双睫!”
裴初原戴上眼镜,只看到她的背影。
“真晦气!本来想着考完庆祝庆祝,刚买的新鞋,从店里穿出来还没热乎呢,就被人踩一脚,莫名其妙呢!”
“消消气消消气。话说你志愿怎么填的?听阿姨说第一志愿填的景高?”
“志愿那玩意儿没用的,我肯定是高分保护啊。”还真是个张狂的家伙。
“不过,我确实打算上景高。”
“嗯!我也申请的景高!如果顺利的话,到时候咱们还在一个高中呢!”
“那很坏了。”
“实则不然!”
两人渐行渐远,高亢或平静的谈话声裴初原盯着右手,虎口处仍然有她支撑他站稳的力道,又想到她冰冷而漠然的神情。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甚至有些不讲道理。裴初原抿紧唇。
很快又松开。
李,双,睫。
默念一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李,舌尖轻触上牙龈的内侧;双,气息从口齿间倾泻;睫,最后一字,上齿和下齿咬合一处,像忠诚地咬住她的名字。她要去景高......那么他也要去。
裴初原向裴黎提出这个请求。
他极少对这个母亲索取什么。
所以,裴黎感到意外:“你不是打算走保送出国的路子吗?”她也是这样培养他的。裴初原坚持自己的想法,裴黎没多说什么:“可以,但我的儿子,无论在哪里都要压人一头。”
他说:“我会在景高出人头地对。”
“那当然,我的种不会差到哪去。”
裴初原退出书房,后知后觉,心脏狂跳起来。他太疯狂,他太冲动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为仅仅见过一面的人,而改变自己人生的分叉路口的选择,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这感觉挺不错的,就像踩树枝堆一样不错,就像那忽如其来的失重感。
不,是失控感。
他的脑海里、眼前,甚至今夜梦里,都来回闪逝那一双璀璨的眼睛,源于那个神奇的生物。像天外来物,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灵,她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法则,偏偏裴初原十分想借用。
可惜,他不能。
父母争吵依旧。
每天,每天,这种狗血的桥段不断上演,应该庆幸裴黎的白月光还没有回国,否则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新学期的早晨,母亲整理着凌乱的领口,从一室旖旎里出来,还要对父亲嘲讽: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他么?要是他喊累喊停,我自然会心疼,可你呢?”
“叫都叫得不像!”她冷笑。
裴初原视若无睹地用着早饭。
不想管,不能管,也不该他管。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他也不是没劝过父亲离婚,有一次还真劝动了,裴初原那叫一个欢喜啊,赶紧去网上打印了一份离婚协议,可临到要签字的关头,母亲突然归家了。她不同意,两人大吵一顿,开始上演强取豪夺的戏码。
反正最后,母亲睡服了父亲。
父亲再也没有提离婚的事了。
这对颠颠婆,真是让人选不出一个来。父亲若是真想离婚,谁能拦得住他呢?归根结底还是意志不够坚定。母亲也是,怎么老用下半身去解决问题?关键是,还真就这么解决了!
至此,裴初原后悔极了:
他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现在乱七八糟的心情?!
他比哥谭的小丑还要可笑。
再多管一次闲事他就是狗!
裴初原在司机的陪同下来到新学校,走进校门,走进自己的新班级,厚重镜片下,四周都是陌生的生物。如往常般避之不及,可突然想到来这里的原因,于是他偶尔也大着胆子四顾。
没有看到她。
她,李双睫。
上午在班级内报道,下午就军训,分配了连队。一个排三十人,一个连三个排,他总算看见她了。李双睫,一身难以从人群中辨出的军旅迷彩服,如果不是裴初原对她实在太过敏感,他不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她。她认出他了吗?可他......早已经认出她了。
耳边一连串响亮的树枝声。
咔嚓、咔嚓。
清晰到悚然。
烈日下,汗珠从苍白而骨感的下颚滑落。当她那双神话般的眼看向他时,这感觉尤为诡异,更诡异的是,她鹰隼似的锐利逼人的视线并不停留在他身上,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滑翔而过。
直到她以同样不羁的神情望向他人,裴初原才惊觉她根本没认出他。他羞耻,因为总是梦见她,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可她竟然对他毫无印象。镜片下的目光闪了又闪,最后轻轻移开。
他下定决心要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借着编队伍的契机站在她身侧。
可她仍然看都不看他一眼。
怎么会这样?裴初原像第一次认识自己一样,站在卫生间的镜子面前。身材偏瘦,确实有些干柴了,比起她身边那位男生。刘海也很厚重,耷拉在眼前,再配上那副度数偏高的眼镜。
只是......普通男生的长相吗?
裴初原首次陷入了容貌焦虑。
时隔一年多,他再次求助了万事通,对面给他推了一个红色封面的软件,里面有很多流行穿搭。裴初原像找到新大陆,原来高中生喜欢这些类型。
好吧,军训结束后,他会去健身房,努力让自己的身材看上去诱人些;会理一个清爽有型的发型,每天用卷发棒给杂乱的刘海做造型,还有...………….
眼镜。
必须摘掉。
他立刻约了国庆的激光手术。
一个月后,他势必惊艳了她!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首先因为手脚不协调惊艳了教官。这不能怪裴初原,李双睫面前他太紧张,光是想到她看着他,哪里记得手脚怎么摆?
他越紧张越做错,教官越要拉着他重做,教官的大嗓门也让他心生忐忑。终于,他动作练整齐了,得以归队。
下一项练习。
向左向右转。
向左转。
裴初原和李双睫面对面。
向右转。
两人就变成背对背拥抱。
向前转。
两个人行着贴面礼擦过。
教官忍无可忍:“来来来,第二排第六个,就是刚才正步都踢不对的男生旁边的女生,你俩怎么回事?一个正步踢得像僵尸,一个左右分不清的文盲!来,出来,你也展示下正步!”
他话音未落,李双睫已经出列。
原地踏步走。刚踏步,有人笑。
再踏几步,有人开始捂肚子笑。
起步走,李双睫扭得像一条蛆。
教官谴责她,反而在她那儿吃了瘪。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同志,裴初原想,眼睛会焕发光彩的生物都这么不好惹吗?至此,他对李双睫还是好奇和钦佩居多,远远没到仰慕的那个地步。
直到军训结束那天。
闭幕仪式上,总教官正在发表讲话,可雨突然砸了下来。没有人敢避雨,教官们说了不能动,军队里面这是铁律。于是大家只好闷不吭声地淋雨。
裴初原看着身旁的李双睫,想到这就是两人共队的最后一天,可她对他还没什么印象,这不免让他有些遗憾。
身前传来两道交谈声。
“喂,你看到没?咱们左边那个女的,对,短头发的,我的天哪,全部湿透了,怎么可以......那么大......”
“看到了,起码D吧!果然胖妞就是有大雷啊,这位和奶牛有的一比!”
两男生说笑着,其中一个还专门抬起手在胸前比划了一番。裴初原蹙眉,刚要出声制止,身边的神人已经像利剑从刀鞘中出刃。那双胳膊,裴初原了然,拥有不同寻常人的超凡力量。
他触碰过。
她的强大
。
李双睫的两只手分别控住着两个男生的脖颈,暴雨中,拎小鸡一样,扯高他们的领子,逼迫他们转身直面他。
“直面我,患种!”她怒吼。
前刺。直拳将两人放倒在地。
“小头占领高地才说出这畜生话!”
她恶狠狠啐一口,转而对装初原。
“你,就你,赶紧把衣服脱了。”
裴初原立刻脱掉了军训服。
她一把抢过,递给那女生。
做完这些,她才有精力看他一眼。
不,别看,他还还没练出腹肌呢。
裴初原羞赧地背过身去。
她却赞美:“身材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