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光点。
下澈的日影。
落在素色的篮球鞋上。
裴初原目光缓缓抬起。
李双睫的身体藏在宽大校服里,下巴搁在水洗蓝色的领口上,略显尖锐。
她平静而从容,出现在那里,又说要找他。裴初原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又怕这一切是一场幻梦。
他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
真好,真妙。真舒服的语调。裴初原还以为自己搞砸了一切,至少......他没想到李双睫会纡尊降贵来找他, 在他班门口喊出他的名字。裴初原痛恨自己的名字太短,他的名字如果和圆周率一样长就好了。他想让她继续念下去,他想听,当然也是
一种逃避。
他输掉了赌约。
如今又输掉一些。
李双睫是何等聪明的人,能看不出他对郑揽玉有意见么?所以她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不一定,裴初原想起自己还没履行赌约,原本是想先讨到她的巴掌,再将那两个男生交出去。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他的自作聪明已经毁了他在她心中尚且温
良的印象,她肯定以为他是个恶毒善妒的贱人。
谁会愿意和他这种人产生交集?
可他没有办法了。裴初原已经竭尽全力向所谓的真善美靠齐了,或者说,世俗意义上的优秀。他原本不是擅长学习的人,更不擅长和老师同学打交道,但,总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久而久之,他都忘记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李双睫而已。
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所以花费了很多心思在打扮上;想要让她对他侧目,所以一个周末报了四五个培训班;想要和她产生更多交集,所以逼迫自己去社交逢迎,在学生会里节节攀升。
-他只是想更靠近
他忙的晕头转向、目不暇接,可有的人不是,李双睫不是。就算他再如何收拾自己,散发出的魅力也不及她的一个巴掌;就算他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地学习,还是被她狠狠地甩在身后;就算他成为了学生会长,可他并不风光,这个头衔讨不到李
双睫的喜爱。
那么就毫无用处。
裴初原深吸一口气。
是啊,没用的东西。
舍弃就好了。
他收拾了心情,因为要见她,把衣领整理一下。对着身侧的窗户审视自己的脸,很好,不出差错。即便被李双睫打入了冷宫,他也会尽量维持着体面,这是他身为一个雄竞男的自觉。
随便那些男人怎么想吧,裴初原无所谓了。他能想象到郑揽玉得意的嘴脸,在龙榻上对李双睫邀宠,枕头边吹他的坏风;他能想象到宋恩丞傲慢的神情,狭路相逢一声嗤笑,说出“本宫一日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妾?呵呵,他倒想。
可他已什么都不是了。
出班门时,他发现今天天气不错的。
这样好的阳光,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他走到李双睫身前,这次,脚步比任何一次都欢快,带着结束自己失败的高中暗恋的决心。此刻,裴初原终于不再是完美的、压抑着什么。他没有笑,如释重负地蹙眉,不掩饰情绪。
“你赢了。”没有恭喜,因为对他而言不是喜讯,“我会兑现自己的承诺。但那两个惹事的男生还没回班。放学之前,我会带着他们到十一班,向你和那些被波及的女同学赔罪。”
“嗯,那很好。”
“没别的事了?”
“有。”李双睫说。
“我要约你。”
裴初原愣住了。
“啪”的一声轻响。
他给了自己一耳光。
扶住了门框,脚底仍然在晃,裴初原现在倒是很肯定自己在做梦了。他折身回班,趴在桌子上闭了眼,没几秒钟又起身走出班门。全班人都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举动:裴会长失心疯了?
他看向李双睫:“你说什么?”
“放学后,我约你,聊一聊。”
他喉间异常干涩:“聊什么?”
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是他的原话。
裴初原有不好的预感,如果说今天之前李双睫提出要找他聊一聊,他会高兴得睡不着,一整晚都在搜索“和女神聊天的一百个小妙招”。但今天之后李双睫要找他聊,他只感到惶恐。
他就这么惴惴不安地等到放学。
李双睫如约再次出现在班门口。
“走吧。”她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你呢,会长。”
“...... 去哪儿?”裴初原问。
“要不要喝点东西?我请你。”
饮品店,是学生们放学后的好去处。李双睫咬着吸管,一口一口地喝着无糖的冰柠檬红茶。周围的环境嘈杂,来来往往的都是同校学生。有人认识李双睫,上来打招呼,她大方回应。
裴初原双手握着奶茶的杯身,仍然觉得做梦一般。他是怎么和李双肩并肩走出那道校门,并且出现在这个只有朋友才会相约的消遣地方?他虽然暗恋她,但两人没有熟到这个份上。
裴初原有些坐立不安。李双睫察觉到了,原来他也有这种时候。她笑了一下:“不用紧张,我就是想问你一些事,就,熟人和熟人之间......反正咱俩应该也不算陌生人了,是吧?”
“是。”裴初原缓了缓心神,“我猜你想问的是今早那封匿名举报吧?"
“差不多。我想向你求证一件事,陷害郑揽玉的人是不是就在十一班?”
裴初原沉默,而后低声说:
“我以为你会直接问是谁。”
李双睫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是。”他颔首,“而且她......”
“行了。”她制止对方透露的意图,“剩下的,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么?”
“不,我是太相信自己。”
李双睫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轮廓分明的眉骨,沉思时流露出理性的气质:“我相信自己胜过别人,就算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潜意识里也不会相信。我不是没眼睛,我有自己思考的能力。我相信的是,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出这
人是谁。”
裴初原怔愣地瞧着她,终于明白这就是他永远不可能赢过她的原因。
论努力,他当然可以大言不惭说不输给任何人。可努力之外还有很多,努力只是一张入场券,事实就是,他再如何努力,无论思想深度,还是为人处事的方式,都不如他标榜的宿敌。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
你的对手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因她的话而羞愧,难以抑制自卑。他幻想过和李双睫像朋友那样说话,当然。也幻想过她扇他耳光。可真同她拉近距离时,首先感到的是压力,其次,永远无法同她比拟的绝望。
“那好吧。”他无奈道,“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找到。”
她坦然的:“谢谢会长的肯定。”
“不用这么叫我。”裴初原说。
“我不打算当学生会长了。”
“什么?”这回换李双睫愣住了。
“我下午已经向主任递交了辞呈。
她才反应过来,皱眉:“为什么?”
“我不适合这份工作,不能胜任。”
按道理说,这是裴初原的私事,轮不到她来置喙,但他既然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又让她做出合理联想:“该不会是因为郑揽玉吧?其实没必要,你的工作能力并不会因为你企图针对谁而受到影响。在其位谋其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其他的,人总归有点私心。”
她替他开脱,这倒是他没想到的。聪明人之间交谈总是很容易的,见他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李双清浅地眨了眨眼:“反倒是因为你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我才想找你聊聊。”
“我有很多行差踏错的时候。只是有时候被发现了,有时候没被发现。”
“这不是坏事。”她啜一口柠檬汁,“你已经很公允了,起码除你以外,我不觉得年级里还有谁能胜任。”
裴初原沉默片刻:“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胜任么?”
“不,是不明白自己是否想当。”
他摘下无框眼镜,揉了揉眼睛。
他的眼是柳叶型,尾端略微吊销,遗传了他的父亲。母亲曾不客气地评价:“还好只有这双眼睛遗传了你爸。”
是,还好,裴初原没有爸爸那么懦弱、优柔寡断。性格方面,上了高中的裴初原更像精明的母亲。他更愿意成为母亲,干脆的风格,犀利尖锐的观点,即便没有道理,也很有底气。
他干脆坦诚自己的内心:“在成为学生会长之前,我很天真地以为,这份权利会达成自己的......某些心愿。但是当我真的走到这个位置,反而觉得没有之前松快。我其实知道原因,太多太多的规则定式把我给束缚住了,我用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的
方法去规劝自己,但现在,这办法行不通了。”
“说得那么官方干嘛?”李双睫咬着吸管,“没考赢我所以怄气而已。”
居然能说的那么直白!
裴初原承认:“有点。”
“那很正常。”她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别说是你了,就算让我再考一次,都不一定有这次考的好。确实是我超常发挥了,而且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努力了?我周末两天根本没睡够八个小时,我说的是两天。”
她叹息,“我也会嫉妒的。比你想的要恶毒,我会偷偷视奸你的成绩。”
“真的吗?我还以为......”
“以为我不把你放在眼里?”
她忍俊不禁:“太好笑了,不是那样的,你,或者排在你后面的人,只要有一科发挥得好,我都拿来当自己的假想敌。郑揽玉,我更是要把他贴在床头,每天学习之前锤上两三遍。”
“不是你的方法不管用,也不是我在学习上很有天赋。大家都是正常人,偶尔借一些努力的势头,偶尔也会有气馁的时候,我可不觉得你这次考输了我,就能证明努力没用。因为我们在同等努力的条件下,无法做出对比......我也不认为你想放弃
会长这个职位,起码你能找到一些理由吧?”
说到这个,裴初原却苦笑起来。
“没有理由了。”他早该认清。
“没有吗?”李双睫不假思索。
“喜欢我这一点,不算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