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之后, 各家各户一时间仿佛都安静下来,专心准备过年,程织在街道办的工作也相应轻松下来。
红医站那边找的护士,财务方面的工作,也正式交接给了居委会负责,各功能已经齐全,程织也重新回到街道办的办公室。
“这次的事情办的不错,上级领导在开会的时候还专门表扬了我们街道,说我们街道是最先把红医站落实的,这次能让领导记住我们街道,程织你居功至伟。”主任当着街道办众人的面,将程织夸了一通。
“事情做的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一次程织身为我们街道办刚刚加入进来的新同志就这么完美办成了这件事情,今年的收音机票就是我们这位新同志的了。”高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将夹在自己本子里的收音机票拿了出来。
街道办的众人也都纷纷为程织鼓掌。
程织看着这张收音机票,拿在手上愣神。
隔壁办公桌上的小姑娘轻轻拍了拍程织的肩膀,“回神了,你要是不想要这张收音机票,可以找机会和我们那位老刘同志换换。”
“老刘同志路头广,什么票都能搞到,你想换票尽管找他,价格也更公道。”
“好的。”程织将收音机票收回自己的兜里,又转头看向四周大家的表情。
收音机票也算是个稀罕物件,她只是个来街道办才半年时间的小新人。
在今天之前,程织偶尔还会想,自己会不会被街道办退回去,毕竟她负责的工作并不多,红医站的事情虽然落实,但也是刚刚开始,并未看到什么成效。
没想到今天高主任竟然大手笔地直接将收音机票给了自己,程织虽然收的坦荡,但也担心身边的同事会有意见。
“你不用多想,每年都有这么个奖励,大气的时候是自行车,收音机,小气点的时候就是粮油票之类的补贴,基本上每年都能拿到。”
“高主任不是个任人唯亲的,而且你又是新人,高主任给你别人不会有意见。”
小姑娘十分健谈,对街道办的工作也更加熟悉,完全顺带给程织科普如今街道办的情况。
“我叫胡秀秀,是咱们街道办负责妇联工作的,前几个月一直在公社调研,今天才回来,我们认识一下。”胡秀秀同程织年纪相仿,对于办公室多了程织这个人显得十分欢迎。
“红医站的事情落定,你在街道办留定了,接下来估计会具体给你分任务了,咱们街道办的活儿比居委会那边还杂呢,就先祝你好运了。”胡秀秀又拍了拍程织的肩膀,当做安慰。
顺带从自己的抽屉里分出一把瓜子,递给程织,说起自己这半年的经历。
妇联组织各地都有组建,但是公社以下的妇联组织架构并不完善,而且有的公社和大队,完全挤占了妇联的发展空间,导致当地的妇联主任等人,明明写的是女同志的名字,但实际上拥有领导权力的,都是男同志。
胡秀秀在公社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解决这样的事情,确保每个大队的妇联正常运转之后,胡秀秀才从公社回来。
“我们妇联这边挺缺人手的,不过据我所知外勤那边也缺人手,具体会让你分到哪里,还得听胡主任的意见。”
“外勤那边和公安警局对接对,按理说不会让女同志去,不过也不一定,听说你在居委会的时候就挺能打的,说不定会让你跟着公安那边跑外勤。”
胡秀秀说着,程织就一个劲儿听着,她虽然来街道办半年了,但是这半年的时间,除了整体了解街道办的工作内容,并没有人帮她透彻地分析过。
如今有了胡秀秀这个老油条,可算是节省了程织的时间。
“你知道我?”程织指了指自己,向胡秀秀确认。
她不认识胡秀秀,胡秀秀原本也不是食品厂的职工子弟,同程织不在一个学校上学。
而程织之前在居委会和大院虽然有名声,说她是个武力值很高的人,但到了街道办之后,武力值并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如果非要说,就是骑车的时候,能将车子登的飞快,但是最近天气变冷,即便是带着帽子骑车,也会将脸吹得十分难受,所以都是顾一舟骑车送她,并没有她发挥的余地。
“你没来街道办的时候,大家就知道。”胡秀秀神秘兮兮的,注意到高主任扫过来的目光,立马封嘴变得安安静静。
“这位老太太是咱们街道办的军属,前两天住院了,你们两个代表我们街道办去探望一下,看看老太太是继续住院,还是出院找人照顾。”高主任走了出来,将新的任务发给程织和胡秀秀。
程织对街道办的下辖名单还算清楚,这位军属老太太也是街道办的名人。
今年已经九十岁了,早些年亲自送三个儿子上战场,但最后只有一个儿子活着回家。
只是这个儿子也因为炮弹问题,没了一条腿,母子两个相互扶持着过日子。
街道办依照最高军属的待遇来安置老太太,将老太太的儿子也安排到了公园一条街的修鞋店里,每个月有固定工资。
之后老太太给儿子找了个儿媳妇,一家三口算是真的把日子过下来了。
但是没几年,儿子却突然得病,什么都吃不下,最后活生生饿死在病床上,老太太受到刺激之后,身体也不太好了,
等儿子下葬之后,老太太就用儿媳妇还年轻,没怀孕的理由,在清县附近找个了人家让儿媳妇嫁了过去。
从那之后,老太太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居委会和街道办的人每隔几日都会登门探望。
前两天晚上老太太不小心晚上起夜的时候,从炕上摔了下去,直接住进了医院,街道办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情,想着安排人贴身照顾老太太。
但是老太太这两年性子古怪,不同意别人一天天守着她,这两天就住在医院里,专门找了个护工照看。
“老太太这两年不愿意理人,有时候咱们说十句,老太太都不一定愿意回一句。”胡秀秀负责妇联方面的工作,同这位老太太打交道的次数很多,也相对了解。
程织在一旁点头,心中也明白,这次探病,胡秀秀是重点,自己就是个从旁辅助的人,一切听指挥就足够了。
老太太住的是三人间病房,只是尚未住满,只住了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刚刚生产的孕妇。
程织到时,老太太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门口的动静,睁开眼睛看了看,很快又闭上眼睛,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倒是隔壁床上的产妇对着程织两人笑笑,冲两人摆摆手,示意老太太并没有睡着。
“我给您蒸个苹果吃吧,这次的苹果可不是街道办发下来的,是我从乡下专程带过来看您的,您觉得怎么样?”胡秀秀说完,也不等老太太有什么反应,便熟门熟路地开始削苹果,还问医院的食堂在哪里。
胡秀秀忙前忙后,程织想要帮忙,却被胡秀秀安排在病房看着老太太。
程织索性留下来帮老太太收拾床铺跟前的杂物,老太太虽然没有亲人了,但以前做的贡献在那里,时不时就有人拿着东西来医院看望,杂七杂八堆了不少。
“那丫头走了?”听到推门离开的声音,老太太睁开眼睛,眼中没有半点困意。
“街道办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老太太眯着眼睛打量程织。
程织在老太太身后又垫了个枕头,让对方靠坐起来,问起老太太的事情。
“我住两天就回家,你们不用天天过来。”老太太的手背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老年斑,但摆手的动作却依旧显得潇洒。
“我在病房住的挺好的,还能和人说说话。”老太太说着向隔壁床的孕妇看了一眼,示意程织将对方的孩子抱到自己床上。
“让你抱你就抱,你抱过来给孩子冲一下奶粉。”老太太催促了一句,低头逗弄隔壁床的小孩。
隔壁床的小孩出生还不到三天,眼睛都没能睁开,但老太太也不在意,依旧逗弄得十分快乐。
“老太太心善,孩子生下来一直都是老太太帮我照顾。”孕妇帮着解释了一句。
程织也将注意力放在小孩子身上。
小孩子身上的红还没有完全褪完,瘪着小嘴,毛发稀少,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裹在小孩子身上的包被,虽然针脚细密,但是布料磨损严重,应该是陆陆续续从各个衣服上拆下来的。
小孩子喝了奶之后,很快又睡了过去。胡秀秀也拿着刚刚蒸好的苹果走回了病房。
“都说了我不爱吃。”老太太已经拿到了蒸苹果,但嘴上还要强调一下自己不爱吃这种东西,胡秀秀也只是笑笑,不同老太太争端。
程织看着老太太和胡秀秀的相处,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两人应该很熟悉,但是胡秀秀从不开口叫老太太奶奶。
老太太也时不时有一种爱答不理的感觉。
老太太年纪大了,吃过东西之后早早睡觉,胡秀秀催着程织下班回家,但自己却准备留在医院里守夜。
“我是老太太孙女。”胡秀秀催着程织回家休息,毕竟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她们俩还得在医院,尽早劝着老太太回家。
程织眨眨眼睛,一直到走回家才意识到,胡秀秀是老太太那个儿媳妇的女儿。
胡秀秀在医院守夜,第二天一早程织就直奔医院。
只是原本应该很安静的医院病房,一大早就像是开水壶炸了锅,喧闹无比。
程织还没走到病房区,就听到有人在喊医院的保卫科,“快点,快点!产妇要跳楼了!”
“保卫科,把产妇的家人先赶出去!这是医院,不是他们闹腾的地方!”
程织上楼的脚步一顿,加快速度向昨天老太太的病房走去。
越靠近病房,周围的人就越多。
“这里这里,你怎么来了?”胡秀秀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拿着饭盒的程织,将程织从人群中呼唤出来。
“同病房的孕妇家里人一大早就过来闹,我正好扶着老太太去厕所,再回来的时候病房这边就全都是人。”
“我把老太太安排在了医生的休息间。”胡秀秀一边同程织解释现在的情况,一边眼神向病房里张望。
“来的应该是那位产妇的婆婆和丈夫,那婆婆一看是个女孩,抱着小孩子就想把孩子扔厕所里,那产妇的丈夫就那么在旁边看着,一点都不管。”
“产妇被一家子欺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闹着抱着孩子要跳楼。”胡秀秀的语气沉重,她一直在负责妇联方面的工作,对于各种各样的婆媳关系已经见过很多。
但每一次依旧会气得头顶冒烟。
“那婆婆神气个什么啊!自己都是个女同志,竟然还敢看不起女同志!不就是看这位女同志家里没人了,所以才敢这么欺负人家!那个男人也是个软脚虾!一点用都没有的人,当什么丈夫,趁早......”胡秀秀愤愤不平,程织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
相。
产妇一家在城郊住着,平常除了下地赚工分,就是利用铁路沿线找点零工副业。
而这次生产也不是产妇的第一次生产,而是第二胎。
三年前,产妇第一次生产的时候,听信了婆婆的话,觉得住院花销贵,自己还年轻,生产不会遇到很大问题,所以选择了在家里生产,但是生完孩子之后,便因为力竭晕倒,彻底昏睡过去之前,只模模糊糊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根本没来得及
看一眼。
等产妇再次睡醒,看到的就是丈夫哭哭啼啼的脸,说孩子没保住。
产妇不信,自己明明昏睡之前还听到了孩子的声音,也就一天的时间,怎么就没保住呢?
“孩子在肚子里憋得时间太长了,生出来之后虽然哭了两声,但比刚出生的猫叫声还弱,出气多进气少,很快就没气了。”
“娘怕你担心,给孩子埋了,等你做好了月子,我带你去看看孩子。”
不仅丈夫婆婆这么说,周围的邻居也都这么说,说这个孩子是个女孩福薄,所以一生下来就咽气了。
产妇虽然难过,但事已至此,只能让自己扛下来,用时间去淡化失去孩子的伤痛。
过了三年,产妇再次怀孕,婆婆和丈夫都很激动,似乎是为了弥补上一次孩子生产的疏忽,从知道怀孕之初,丈夫和婆婆就对产妇这一胎十分关注,找了不少方法给产妇保胎。
并且在确定生产日期之前,就说好上城郊的医院生产,产妇觉得十分感动。
但是随着临产期越来越近,产妇觉得婆婆的行为越来越怪异,经常烧符灰和指甲,让她喝下去,说这样对胎儿好。
产妇小时候读过几年书,下意识觉得这样的行为对身体有害,因此每次到喝符水的时候都能躲就躲开,用上山找野菜的借口迟迟不回家。
出门的次数多了,产妇也经常遇到附近的街坊邻居,有个同产妇年纪差不大多的人,同产妇说了三年前那一胎的真相。
产妇的第一胎女儿十分健康,只是因为婆婆和丈夫不喜欢女儿,所以趁着产妇昏睡的时候,直接将婴儿溺死了,然后同大家串通好,说是孩子本身就身体不好,活不下来。
产妇是战乱的时候逃荒嫁过来的,身边根本没有娘家人,无人撑腰,自然只能相信婆家人。
而且产妇本身就没能见到孩子第一面,丈夫和婆婆又全都悲痛欲绝,产妇自然也就相信是自己无能,自己没能留住孩子。
所以在旁人告诉产妇真相之后,产妇并不相信。
但对方也并不在意产妇相不相信,只是想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产妇。
“你婆婆现在对你这么好,完全是因为神婆说你这胎像个儿子,但也只是像,还不能百分百保险,所以要给你喝转胎药。”
“你这段时间喝的符水就是转胎符,我知道你不愿意信,但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你婆婆不能信,你还是趁早为自己打算吧。”
女人说完就离开了,没有同产妇多交流,产妇回家后向婆婆打听那个女人,才知道女人半年前生了个死胎,最近半年精神不正常,家里男人已经准备和她离婚了。
“你要是遇到这个人,你一定得离远点。”婆婆拉着产妇的手,不放心地叮嘱。
但产妇听了婆婆的话后,如坠冰窟。
所以在生产前,产妇用买东西的借口,和丈夫一起来了城里,并且再用肚子疼上厕所的借口,摆脱了丈夫,自己住进了医院。
孩子生出来,是个女孩,产妇百感交集,更不想让婆家人知道。
但还是被婆家人找上门。
婆婆本来就因为产妇离家出走而气急败坏,她在城郊医院那边已经花了钱打点好了,只要在那边生,肯定会是个小孙子。
结果这个儿媳妇,一点话都不听,瞎倒腾,还又生了个赔钱货,因此一进病房就闹了起来。
程织听完来龙去脉,眉头皱得很紧,压根松不开,外面走廊也越来越闹腾。
保卫科的人已经将产妇的婆婆制服了,甚至还顺带堵住了婆婆的嘴,只剩下产妇的丈夫,希望对方能说一些安抚产妇的话,让产妇的情绪稳定下来。
住院部在二楼,产妇从二楼跳下去保住性命的几率很大,但是产妇怀中的孩子可就不一定了。
公安局的人也已经到了现场,在外面的空地上铺设救援设备,准备随时营救产妇。
程织将带来的早餐放下,同胡秀秀说了两句,转身回了病房。
产妇抱着孩子,半个身子都向窗外探出去,怀中的孩子发出细弱的哭声,但产妇似乎并没有听到。
“孩子饿了,我给孩子冲点奶粉吧?”程织走进病房,向昨天一样动作自然地给小孩子冲泡奶粉。
产妇住院的时候,除了必须的婴儿用品,根本什么都没带,病房里的奶粉都是看病的人带给老太太的。
老太太不喜欢喝奶粉,所以都让给了婴儿。
程织的动作唤回了产妇的些许神志,她低头轻拍着正哼哼唧唧的孩子,没有做声。
产妇的丈夫看出产妇的软化,当下就要开口喊产妇下来,“你别闹了,你再……………”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织踹了一脚,随后拿起角落里的抹布,塞进了男人的嘴里。
不会说话的人就应该闭嘴,省的张口就让人想到粪坑。
“温度正好。”程织将充好的奶粉倒在手背上试了下温度,用轻缓的步伐慢慢走向女人。
“我记得昨天抱孩子的时候,还没有彻底褪红,今天褪了吗?”程织试探地开口,“我还能再抱抱孩子吗?”
“我结婚一直没怀孕,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喜欢的孩子,想蹭蹭喜气。”
或许是程织的话触动了产妇,产妇抬起头,一点点打量着程织,随后又低下头,温柔地摸了摸婴儿的小手,奶瓶也调换了一下角度,让婴儿更加舒服。
“可是她只是个女孩。”产妇的声音无波无澜,但又格外刺耳。
“领导都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而且我家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我以后也想生个女儿,女儿都像妈妈,但肯定比妈妈更能干,也更好。”
程织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已经成了距离产妇最近的那个人。
“等孩子喝完奶,我就让你抱抱。”产妇没抬头,但还是同意了程织的话。
程织也不催促,只是隔着些许距离看向产妇怀中的孩子,“等眼睛睁开,肯定像妈妈,是个双眼皮大眼睛。”
小婴儿是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的,吃饱喝足之后,很快再次陷入睡梦之中。
产妇轻轻给孩子拍奶隔,看程织的手接到孩子之后,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后仰,想要从窗户跳下去。
幸好程织眼疾手快,并未松开产妇的手,一直在旁边的护士也及时接替了程织怀中的孩子,让程织能用尽全力将产妇从窗户拉上来。
程织下了大力气,产妇最终没能跳楼,而是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