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什么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吗?”看程织沉默下来,顾一舟微微低头。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话,有些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但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夜长梦多,他不想自己因为等待而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触不可及的梦即将变成现实, 他不想因为时间而发生意外。
“确实不太合适吧?”程织总觉得还是很奇怪,“顾一舟同志,你现在有工作,还是医院的正式工,也解决了住所问题,如果真的想要结婚,还是能找到合适人选的。”
程织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话赶话说到这种份上。
但总不能就因为一句气话,就匆匆和顾一舟决定结婚吧?这听起来也太离谱了。
为一句气话搭上自己的半辈子,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况且她总觉得顾一舟虽然看起来一面冷静,但实际上很急,很想将事情定下来。
这一点让程织忍不住多想,是不是顾一舟有什么不可说的事情一直瞒着自己。
顾一舟眼睫再次垂下来,“我承认是有点急,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如果有时间,不如我们再聊聊?”
顾一舟暗怪自己的急躁,只好让自己缓下脚步,另找借口。
程织想要摇头,但是突然发现方才离开的陈东升,并没有真正的离开,而是在另外的角落,继续观察着。
程织想要摇头的动作生生变成了点头,顾一舟放下心来。
“这么晚了,怎么来医院了?吃饭没有?”顾一舟想要和程织多呆一会儿,开始转移话题。
“大院里有人晕倒了,我跟着邻居过来看看,先不跟你说了,那我们就之后公园见吧。”国营饭店吃一顿有点贵,茶楼也是要花钱的。
公园最方便,还不用花钱。
顾一舟目送程织离开,没再追上去,收拾东西后准备下班。
顾一盛身体不好,已经早早睡觉,顾一舟坐在书桌前,脑海中梳理各种理由。
最后将书柜下方的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已经被撕碎的婚书。
婚书被撕得四分五裂,是顾一舟一点点拼起来,用浆糊补到了一起,但即便是这样,女方名字那里,也缺了一角,只能看到一个姓氏。
这张婚书,顾一舟看过很多次,对上面的每一个都了然于心。
男方的名字上写着顾一舟,女方的名字则是程织。
顾一舟曾经也想过,要不要直接将婚书拿出来,告诉程织他们两人有婚书,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如今年纪到了,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思考过后,顾一舟还是放弃了。
这张婚书虽然已经被他拼凑起来,但不能否认这是一张已经被撕毁过的婚书,两人的婚约早已不作数。
况且从始至终程织都不知道自己订过娃娃亲这件事情,如果他突然拿着婚书找上门,始终是不太合适。
况且顾一舟自己,也想要试试,不用婚书作为前提条件,自己有没有机会被程织选择。
顾一舟本以为趁热打铁的效果会不错,但程织显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还敏锐察觉到了自己的急躁。
如果下次见面,自己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他相信,接下里漫长的人生中,他和程织将会毫无交集。
程织此时坐在病房里,听着大夫的诊断,赵雅玉昏倒不是身患绝症,而是怀孕了。
再加上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又和人吵架,所以才会突然晕倒。
“怀孕五周,孕妇的情绪波动比较大,胎儿也有危险,需要卧床休养。”医生的面色严肃,最后开了住院单子,赵雅玉要住院三天,不宜轻易移动。
“这是喜事儿,喜事儿,小陈是高兴傻了吧?”一大妈率先开口,又拍了拍尚且处于呆愣之中的陈杰豪。
“那我们出两个人先在医院守着,小陈你先回家收拾收拾,也顺带和你妈还有你丈母娘说一声。”
赵雅玉要住院,身边肯定离不开人,娘家婆家那边也都不能瞒着。
程织就是在大众凑数的,听到赵雅玉怀孕的消息,也没显得多惊讶,只是觉得陈杰豪方才的神色引人深思。
陈杰豪的表情看起来对这个孩子并没有惊喜和期待,甚至是怀疑的,难不成是觉得这孩子不是自己的?
想想两人的吵架内容,陈杰豪有这种想法好像也不奇怪。
“想什么呢?要不我们也走吧?反正也用不了这么多人。”站在一旁的钱丽华拽了拽程织的衣袖,同程织一起回家,“你刚刚去哪里了?还没进医院就看不到你了。”
“在医院门口看见一个很久没见过的同学,多说了两句。”
两人回家的时候,街边的路灯已经亮起来,钱丽华晃晃悠悠,说是时间晚了想回家休息,但其实速度慢吞吞的,一点回家的意思都没有。
“想什么呢?”程织和钱丽华换了位置,自己走在外侧。
“我嫂子这几天天天找我说话,希望我去找我妈要个工作。”钱丽华已经被这个事情烦了很长时间,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马上就要毕业了,没有工作很有可能就要下乡。”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尤其是现在每年知青下乡的时间,专门改到六七月份,就是希望初高中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能尽快下乡建设。
按照现在的政策,一家基本上只能留一个孩子在身边,钱家老大已经工作,顺利留在了城里,钱丽华和钱大川是一对双胞胎,如果两个人找不到工作,就全都需要下乡。
“她根本不是为我,就是为了家里的房子。”钱丽华这些话已经憋了很久,今天程织问起来,实在是忍不住了。
一大妈没有工作,一大爷是家里的顶梁柱,就算是家里的孩子全都下乡,也不可能让一大爷将工作让出去,只能想办法从别人手中买工作。
但是打听了一年的消息,始终没有合适的,毕竟依照现在工作的抢手程度,基本上只要卖工作的风声出来,立马就能被高价买走。
一大妈夫妻两个消息再灵通也没有,唯一能确认买到的工作,就是程织手上的那个工作。
但她和钱大川有两个人,总有一个人需要下乡,虽然两人尚未说起过这个事情,但两人心中都明白。
钱丽华:“我不想下乡,但我也不能就那么死乞白赖地非要我妈给我找个工作吧?”
“我嫂子想要我留在城里,让大川下乡,嘴上说大川是男孩子,能吃苦,去乡下能受得住。”
“但其实就是觉得我留在城里,过两年肯定也要嫁人,到时候房间就会空出来。”
钱丽华嫁人,钱大川下乡不会回家,到时候家里就会有更大的空间。
大嫂出于这样的考虑,就一直撺掇着钱丽华去找父母闹腾。
“我总觉得大川比我更需要一份工作,他要是有了工作留在城里,以后找媳妇也能容易一点。”钱丽华将这些话说出来,但却又觉得不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钱丽华又说不出来。
程织没有对钱丽华的话表达自己的情绪,钱丽华此时也不需要程织帮着替意见,她只是单纯想要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想法。
“我妈说要是工作的事情实在落实不了,实在不行就让我相亲嫁人。”说到这一点,钱丽华更加苦恼。
她觉得自己宁可下乡,也不愿意匆忙和人结婚,但她妈不同意她的想法,说她是没有吃过苦,将下乡想的太简单了。
“走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呢。”钱丽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心里轻松很多,回家的脚步都变快了。
程织回到家的时候,秋月家里还亮着灯,她索性敲了敲门。
“从医院回来了?快进来喝口水。”
程织进去之后,才发现秋月家里竟然只有她自己,周耀宗和周小花竟然都不在。
“小花这两天不想去上学,正好我娘想她,今天被我哥接到乡下去了。
“耀宗和我说去隔壁大院的同学家睡去了。”
程织再一次在这个事情上无功而返,“之前那个小贼虽然抓住了,但听那个意思还有没交代出来的同伙,您这边又住在门口,还是要小心一点。”
“成,你放心吧,我自己又分寸,再说了就一晚上没什么的。”秋月笑着将程织送走,自己拿出镜子梳头。
程织今天东奔西跑的,睡前还喝了很多水,因此天还没亮透就准备起床上厕所。
女厕的入口,靠近垂花门的一边,程织拿了手电筒照明。
走到垂花门附近时,突然发现大杂院的大门竟然是开着的。
最近有小贼出没,晚上睡觉的时候,大杂院的大门明明都是锁起来的。
程织不急着上厕所,也没往大门的方向走去,索性依靠垂花门的墙体遮掩,蹲在那里观察。
她想知道这门是不是周耀宗开的,是不是悄悄放了小贼进来。
程织依靠垂花门和自行车的遮挡,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看着门口处的情况。
最先走出来的是秋月,从大门探头看了看,随后又回到房间门口,“快走吧,这会儿胡同没人。”
“以后还是不要这么晚了,不安全,实在不行咱们还是以前的老地方见面吧。”秋月压低声音,对面站了一个有些脸生的男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
秋月帮人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姿态亲昵地将人送了出去。
程织担心秋月发现,动作利索地进了厕所。
果不其然程织刚进厕所,秋月就紧随着进来了。
“今天这么早起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秋月带着笑容和程织打招呼,眼睛中满是试探。
“一大早没睡醒就有点拉肚子,我在厕所都蹲半小时了,再困的瞌睡虫都跑没了。”程织面色如常,“嫂子怎么也这么早?”
“以前晚上都和小花一起睡,昨天她不在,一晚上没睡踏实,想着还是应该把孩子接回来,毕竟乡下小花还是不太适应。”
两人寒暄之后,各自回了房间。
一直到身旁没人之后,程织才敢放任自己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早起这么一次,竟然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而且那个男人她虽然看着面生,但她保证她绝对是见过的。
能让她有印象,但是印象又不深的人,十有八九也是食品厂的人。
那人穿着干部服装,应该是食品厂的领导,但具体是谁,程织一时间还对不上号。
周小花和周耀宗一夜未归,就是为了方便秋月夜会情郎,那两人知道秋月这个情郎吗?
程织有一种吃到瓜却又不能分享的无力感,打起精神去上班。
今天她和顾一舟约了在公园见面,下班之后早早赶了过去。
两人没有约在门口,而是在公园东南方向的小凉亭里,这边僻静,说话也会方便一些。
程织觉得自己已经来的很早了,没想到顾一舟比自己还要走。
“给。”顾一舟率先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什么?”程织接过发现竟然是个荷包样式的东西,她那在手里晃了晃,闻到了一股子草药味。
“驱虫药草。”顾一舟将凉亭的石凳提前擦过一遍,“公园树多,虽然还没入夏,但已经有蚊虫了。”
“谢谢。”程织将东西抓在手心里,总觉得面向顾一舟时,有些尴尬。
“下了班就过来吧?我烙了饼,吃点垫垫肚子。”顾一舟没着急和程织谈正事,而是极尽可能地表现自己。
程织原本想拒绝,但随着顾一舟的动作,油饼的味道铺面而来,竟然还是热气腾腾的模样。
摸了摸自己稍显干瘪的肚子,程织没能拒绝。
吃人嘴软,程织再看向顾一舟的时候,神情中已经有了自己都不清楚的软化。
“顾一舟同志,你好像很着急结婚,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程织吃了个半饱,主动发问。
“我之前看报的时候,看到你的断绝声明了,有了这份声明,你想要相亲会容易很多。”
程织简单想过,顾一舟之前在城里的名声不好,多多少少都和家里那位后妈有点关系。
但是如今几年过去,其实顾一舟的名声已经淡化很多,现在也没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家庭牵连,如果真想相亲,没道理找不到。
况且顾一舟生父那边不管,爷爷也在乡下,城里只有他和他弟弟两个人,不会有人天天堵家门口催婚,根本不用着急。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着急定下来。”程织斟酌过很多措辞,但最终还是选择坦诚地说出来。
“我爷爷说如果我今年之内不结婚,他就每三天就过来一次,直到我结婚为止。”
城里虽然和乡下通了公交,但路不好走,时间也长,顾爷爷年纪大了,还晕车,一来一回要两个小时,根本坚持不住。
“他不愿意在城里住下,我也不愿意让他这么折磨自己。”
“程织同志我找上你,也是经过考虑的,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你也需要我的帮助。”
“咱们两个可以互帮互助,名义结婚,相互应付各自的麻烦。
“互帮互助?”程织琢磨起来,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互帮互助,但由于我这边还要照顾我弟弟,肯定还是你比较吃亏,所以婚后我会工资上缴,家务全包。”
“你这边还有什么顾虑,也都可以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商量的。”顾一舟是个十分熟悉谈判技巧的人,但他那些熟练应用的技巧,在面对程织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织只要坐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头脑空白,程织对他的影响力,超乎想象。
如今面色平静地说话,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
“你之前说什么时候是好日子来着?”程织看向顾一舟,突然发问。
“周三。”
“你们行政科的结婚报告应该很容易批的吧?那我们周三居委会见?”程织再一次攥紧手中的药包,脑海中的理智正在疯狂燃烧。
“那我们周三见。”顾一舟稍显呆愣,一直到程织的背影消失不见,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掌心充血,足以看出他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程织回家之后,给爸妈上香。
“虽然我觉得有点冲动,但结果应该是不错的,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选,到时候你们应该也能放心我。”
程织坐在桌旁,对着爸妈的遗像说了许久,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小程,明天晚上有空吗,我听说宋家那个儿子......”史主任趁着吃饭的时间,见缝插针给程织介绍相亲对象。
“主任,我定下来了。”程织开口打断。
史主任:“什么定下来了?”
“之前见了个相亲对象,对方答应入赘,我想着这么好的事情不能错过,和对方说好周三来领结婚证,我上午打好报告了。”
“这么快?是谁啊?结婚这种事情还是要慎重......”没定下来的时候,史主任催着程织结婚,希望程织能稳定下来,但听到程织真的定下来之后,史主任又忍不住担心。
“您放心,就是咱们片区的,您见过,情况知道的是一清二楚。”
“那你们先领证?什么时候办婚礼?他家里对他入赘有什么看法?”史主任的问题一连串,程织全都一一解答。
时间一晃就是周三,程织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新衣服穿在身上。
这件衣服是第一天上身,但其实两年前就已经做好了,程织今天特意穿上,也是想告诉自己,是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大院没有别的事情耽误,程织出门的时间一般都很固定,会提前五分钟到达居委会,做一天的准备工作。
今天到决委会门口的时候,顾一舟竟然已经在了。
“你怎么这么早?还没到上班时间呢。”程织在顾一舟身上再一次敏锐感知到了一种焦急的情绪蔓延。
“家里座钟半夜停了,是自己估着时间过来的,没想到来早了几分钟。”顾一舟努力不让自己露馅。
他今日一大早就醒来,本来想要在程织家门口等待,但思考后还是遏制住了自己这个冲动的想法。
他发觉只要自己稍微着急一点,程织就能快速缩回去一步。
距离结婚只差临门一脚,他不想再出现偏差。
况且这一次他们来日方长。
两人都已经提前向单位打了结婚申请,居委会的审批是史主任亲自办的。
看着程织身旁的顾一舟,史主任盯着看了很久,最后盖章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好好照顾程织。”
“谢谢史主任,我会的。”
顾一舟双手接过两人的结婚证,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于收回自己的口袋。
“婚礼你想怎么办?”回去的路上,顾一舟主动提起这件事情。
“就和大院的人一起吃顿饭吧,等之后再专门介绍你认识我的师兄们。”
两人身边都没有长辈亲戚,但顾一舟突然搬去她家,也交代不过去。
所以简简单单请大院的人吃饭,就当是婚礼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我送你回家。”顾一舟微微落后程织半步,身体摇晃之间,两人的手指似碰非碰。
居委会到程织家门口即便是走得再慢,十五分钟也足够了,顾一舟有些不舍告别,再次告诫自己来日方长,戒骄戒躁,依依不舍地同程织告别。
“等等,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程织停下来叫住即将离开的顾一舟。
顾一舟跟着程织走进家门,第一次登门,顾一舟屏住呼吸,丝毫不敢乱看。
片刻后,顾一舟眼前出现各种票证和十元大钞。
“这是?”顾一舟有些惊讶。
“彩礼,这不是结婚应有的步骤吗?”程织将钱塞进顾一舟手中,顾一舟是入赘,所以彩礼钱应该她来出。
顾一舟看着手中的各种钱票,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心情又着实不错。
回家时嘴角都在不自觉上扬。
重新将自己的匣子打开,将程织给他的东西,郑重地将程织给自己的东西放进去,和那张已经被撕碎的婚书放在一起。
这将会是他最珍贵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