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呼。
因为我善于呼喊。
师长为我改的名,我的师长是公孙龙子。
一个月前,齐国太医便说师长大限已到,寿数将近。
我和师兄弟很悲伤,泪流不止。
师长却很豁达。
他跟我们说:
“不要悲伤,你们没有跟随我之前,能确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人叫公孙龙吗?”
我们哭着说:
“没有。”
师长又说:
“既然你们本来是不知道我的,那我死后你们不就是回到最初未见我之前的时候了吗?
“你们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是哭着来的,此时也没有什么可哭的才是啊。”
我认为师长说的很对,但我依然止不住悲伤。
我听到与师长亦师亦友的魏牟子哭喊说:
“我没拜师长为师的时候,师长于我而言是虚的,我不会为了虚的人而悲伤。
“可现在我拜在师长门下,师长是实的。
“在我父母逝世后,师长就是我最亲近的人。
“最亲近的人要离世,又怎么能不悲伤呢?”
师长先是夸赞了魏牟的虚实言论,然后笑着和魏牟说道:
“我记得我问过你,我和庄子相比如何。
“你说我就是一只坐在井底的青蛙,而庄子是生活在东海的鳖。
“我的见识是井水,庄子见识是东海。
“可见,你虽然跟在我的身边,但其实你最崇拜的人是庄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以庄子的事迹来答复你好了。
“庄子的妻子死后,庄子击缶而歌,欢天喜地,毫无悲伤之色。
“庄子起初也悲伤过,后来他悟出了一个道理。
“人生是气聚,人死是气散。
“人的生死,就和万物消长,春、夏、秋、冬,四时变幻是一样的。
“他的妻子最开始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现在死去也不过是回到最初的样子。
“他的妻子死去,躺在天地之间,回归本源。
“而他却嗷嗷大哭,这不是不通自然,不懂天命吗?
“所以他不哭了。
“现在我把庄子的道理讲给你听,希望你也能像庄子一样不要哭了。
“我和你再亲近,也没有庄子和其妻子亲近啊。”
魏牟子哭着说:
“我现在只想听师长的道理。”
师长笑了,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很大,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的哭声还要大。
我离师长近。
我擅长呼喊。
我大声呼喊:
“师长因何发笑?因何所喜?”
师长极为欢喜地回答我:
“能在临终之前,听到魏牟不听庄周道理,而要听我公孙龙的道理,这实在是一件极为欢喜的事啊。”
我不知道与死亡相比,这有什么可欢喜的,这一定是我的学问还不够深的缘故。
师长兴致高昂,席地而坐,开始讲课:
“我们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呼擅长呼喊,我擅长辩论,魏牟子擅长自由。
“世界本来是虚假的,被我们感受到了,才变成了真实的。”
师长看向最近的我,像往常一样问道:
“呼,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因为我愚笨的原因,所以师长每次讲课都会问我。
我明白了,师兄弟们就都明白了。
我摇摇头:
“呼不明白。
“世界本来就是真实的,怎么能说是虚假的呢?
“相反,人的感受倒可能是虚假的。
“我认为大声呼喊可以传出去五百步,其他人却认为传不了那么远。”
师长拍着手,大声说道:
“呼喊能传五百步,这就是你呼的世界啊!
“而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的世界,呼喊就是不能传五百步的啊!
“世界的呼喊距离延长到了五百步,这不就证明世界本身是虚假的吗?”
我更不明白了:
“我呼喊一直可以传五百步啊。
“师长没有见过我,但我在见师长之前就能呼喊五百步。
“这不是世界变了,是师长变了才对。”
师长夸赞我有进步,然后命令我:
“你把离坚白的论述说一遍。”
我如实作答:
“一块坚硬的白石。
“用眼睛看,只能看到其为白色,而不知其坚硬。
“用手触摸,只能感受到其坚硬,而不知其色也。
“所以,这块石头的白、坚,是分离的。”
师长颔首说道:
“是这样没错。
“若是你后天眼盲,看不到颜色,你握住这块坚硬白石,能够知道其色吗?能够感受到其坚硬吗?”
我如实答道:
“我不能知道其色,但能感受其坚硬。”
师长又说道:
“若是你先天眼盲,握住这块坚硬白石,我告诉你是白色,你能想象其色吗?能感受其坚硬吗?”
我没有眼盲过,但我想应该不能。
若我没有见过白色,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白色呢?
于是我做出了和先前一样的回答。
“不知其色,只知其坚硬。”
师长再次说道:
“先天眼盲的你感知不到白色,感知不到其他颜色。
“在你的世界,石头只有坚硬和坚硬,而没有颜色。
“这次,你明白了吗?”
师长期待地看着我,但我真是蠢笨的要死,我还是不明白。
我有些羞愧,小声说道:
“可是,世界明明是有颜色的啊。”
师长一脸无奈地说道:
“你感知不到颜色,怎么能说是真实的呢?”
我更羞愧了,为我自己的蠢笨,低头说道:
“可是,其他人能感知到啊。”
我听到师长说:
“那是其他人的世界,与你何干呢?”
师长让我抬起脑袋,指着我,一脸认真得对我说:
“呼,你的世界,因为你所以存在。
“你没有见过我,你的世界就没有公孙龙。
“你没有来到稷下学宫,你的世界就没有稷下学宫。
“我、魏牟、你的师兄弟、稷下学子、稷下先生、稷下学宫、齐国、东海、中原。
“你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感受到了,所以才存在。”
师长指着自己,笑着说:
“于我而言,你原本是虚假的。”
师长抬头,看向我身后的师兄弟们,扫视了一圈,笑着说道:
“你们原本都是虚假的。
“因为我感受到了你们,所以你们才变成了真实的。
“所以,若是我死了,那不是我死了。
“我感受不到你们,是你们死了。
“我感受不到世界,是世界死了。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们每个人感受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没有人感受错误,你们的世界就是因为你们的感受而存在。
“在你们的世界,除了你们自己。
“任何人、事、物的任何变化,都不过是一场世界变幻罢了。
“公孙龙死亡也是如此。
“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在你们的世界,你们才是中心。
“记住,除了你们自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你们不需要去羡慕、妒忌任何人。
“王侯将相又如何?
“没有你,他们都不存在啊。”
师长低头看着我,笑道:
“呼,你明白了吗?”
我热泪盈眶。
我想我明白了。
在我的世界,我才是世界的王,世界的一切因我而存在。
“师长,呼明白了。”我啜泣着,喊的很大声。
这是师长的最后一堂课。
一个月后,秦公子成蟜来到了稷下学宫。
我既希望他早点来,又希望他不要来。
邹先生用阴阳术固住了师长的气。
在没有戳穿嬴成蟜的君子伪相,为平原君报仇之前,师长是不会死的。
我希望师长能得偿所愿。
不希望师长死。
师长胜了嬴成蟜,嬴成蟜的君子之名未失。
师长死了。
今天。
是师长死后的第十三日。
也是嬴成蟜那个伪君子开堂讲课的日子。
他要讲形名之学,这是师长的学说,听说有不少先生去听。
我很生气。
从前师长讲学的时候,除了魏牟子,根本就没有几个先生来。
别说先生。
除了我们这些弟子,稷下的学子都很少。
凭什么师长讲课的时候没有先生来听,嬴成蟜这个伪君子讲课就有这么多先生呢?
我和师兄弟们商量去还是不去,最终决定去。
我们做好了发难、诘问的准备,势必要拆穿嬴成蟜的君子伪相。
师长没有完成的遗愿,我们替师长完成。
我们早早来到了嬴成蟜要讲课的学堂,由擅长呼喊的我起头:
“嬴成蟜!伪君子!逐出稷下学宫!”
我的声音能传五百步,保管让来听课的人都能听得见。
“嬴成蟜!伪君子!逐出稷下学宫!”
我喊一句,师兄弟们跟着我喊一句。
几十个人的声音更大,或许小半个稷下学宫都能听到吧?
我们就这么喊,嬴成蟜那个伪君子远远听到了,还好意思来讲课吗?
他好意思,他面皮怎么这么厚啊!
他就在我们的呼喊声中走到我们的面前,我不情愿地停止了呼喊,师兄弟们也不情愿地停止了呼喊。
“先生。”我微微欠首行礼,恭敬地称呼。
“先生。”师兄弟们一起恭敬地称呼。
我虽然低着头,看不到师兄弟们的动作,但肯定他们都是欠首行礼。
这是礼仪,礼不可废。
就算我们再怎么仇恨嬴成蟜,我们在面对他的时候也要欠首行礼称先生。
因为他是稷下先生。
稷下先生们都是授业解惑的师者。
稷下学子面对之,不可不尊敬。
当然,我们低一下头就马上抬起来了,我们内心可不尊敬他。
这个伪君子冲我们颔首回礼。
我知道,或许他内心也不想这么做,和我们一样。
但没办法,这也是稷下学宫的礼仪。
学子行礼,先生必回礼。
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或许是因为我是起头呼喊的人吧。
我高高昂起了下巴,俯视着他,以示我对他的仇恨。
但他面皮实在太厚了!
我的世界里为什么会出现面皮这么厚的人啊!
他竟然满脸好奇地笑着问道:
“你们是来听我课的吗?”
我想说不是,但我不能。
我要是说不了,一会怎么在课堂上诘难他呢?
怎么戳破他学问不足为先生,品性不够为君子呢?
我和师兄弟们只能闷声闷气地道:
“是。”
然后他更过分了,他竟然一脸惊叹地道:
“我提前了半个时辰过来,以为来的够早了,没想到你们更早。”
不是,他看不出我们早到是为了阻止他不上课,为了把他驱逐出稷下学宫吗?
就算他看不到,听也应该听到我们喊的是什么了吧?
我和师兄弟们闷不做声。
怕说实话,他一会不让我们进去上课。
或许是我们没人回答他,他很无趣。
他冲我们颔首行礼,我们也冲他颔首行礼。
这同样是稷下学宫的礼仪,离开时要行礼。
他走入学堂,我们满眼仇恨地看着他的背影。
伪君子不但害死了师长,还霸占了师长的形名之学!
稷下学宫讲形名的只有师长一人。
他走到学堂门口突然站住,然后转头冲我们说道:
“你们怎么不喊了?继续喊啊?”
我愚蠢,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时就呆住了。
在他走后我问师兄弟们,师兄弟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说当时也呆住了。
还是他一嗓子惊醒了我们全部。
他竟然举着拳头,用那尖锐的少年嗓音大喊:
“嬴成蟜!伪君子!逐出稷下学宫!
“嬴成蟜!伪君子!逐出稷下学宫!”
他大声喊了两遍,是笑着喊的,很是欢喜的模样。
呆住的我被惊醒之后,又呆住了。
他有病吧?
狂疾发作?
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去看魏牟子的脸。
师长走后。
拜在师长门下,与师长亦师亦友,也为稷下先生的魏牟子就是我们的引领者。
魏牟子看上去也呆住了……连见多识广,走遍南北的魏牟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吗?
“要有气势!”那个伪君子还一本正经地教导我们,然后好像很是善意地道:“喊累了进来喝口水润润喉。”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进去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面皮的人啊?
我跟师兄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喊不喊。
喊吧,好像听他的命令一样。
不喊……他不会是故意这么说,就做的这个打算吧!
我看向魏牟子:
“先生,你看……”
魏牟子沉吟了好一会,摇了摇头:
“不要喊了,他是在警告我们。
“再喊下去,一会连门都进不了。”
“我没有啊!”那个伪君子突然从学堂门口冒出来了!
可恶!他进了门就躲到一侧,偷听我们说话!
这样的行为能是君子做出来的吗?
他果然是个伪君子!
我们神色尴尬,他却一脸坦诚:
“有人来听课,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拒之门外呢?
“来,我起头,你们喊。
“嬴成蟜!伪君子!逐出稷下学宫!
“嬴成蟜!伪君子!逐出稷下学宫!”
我叫呼。
因为我善于呼喊。
我被一个伪君子的呼喊呼的头疼。
快上课吧!
半个时辰后。
我抢在了学堂最前方的草席上,满是仇恨地盯着伪君子。
我准备好诘难了。
今天在新书榜扫到了一本书,书名叫《是谁偷走了我的脑子?》
我看着挺有意思,脑洞好玩。
好吧我就是在友情推书,但我真看了。
然后聊聊这章的事。
我以为我解释的很详细了,但好多兄弟还是不理解公孙龙的理论,所以我把本来应该在后面出现的论述提前,把持连贯性。
这章之所以是以呼的第一人称,是我认为在这一章这样写的效果更好,能更加直观地表现出情绪、环境、氛围,后续也不用花那么多旁白文字解释公孙龙的弟子们。
当然,或许是我认识错误。
但不管反响如何,这种第一人称都不会常出现,下一章就回去了。
要是没什么大的反对,或许在两百章三百章左右会出一次。
要是有,那就只此一次。
这么写的灵感来源于《十日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