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当年, 章睿豪顺利毕业后便出国了,这两年在家里的企业做事,今日这会他原本不想来,老爸生拉硬拽才把他喊来。
他一直兴致缺缺,直到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当年那个举报他的人。
太新奇了,他胆敢那么对他。
以至于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章豪还放在心里。
“看来校友这些年过得风生水起啊。”这个科技大会虽然他不乐意来,但是在场哪个没点家底或实力。
周轩脸色冰冷地瞪着面前的人,泥泞的血肉在他脑海里冒出,久违的恶心像凝固的臭水沟油渍流进他的血管,胃里一阵翻涌想要呕吐。
对方走近,俯身狞笑着靠近他:“但你今天倒是很倒霉啊,怎么偏就在今天遇见了我呢。”
没见到还好,遇见了,章睿豪怎么会想放过他。
周轩嫌恶地撤身,拉开与他的距离,“我或许倒霉,你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哦?说来听听。”
周轩扬手,点了点大会流程单,“绿基能源要是落到我手上, 只做出了今天这样的成果,我怕是早就羞愤跳楼死了。”
“你!”章睿豪脸一下绿了,他进了老爸的公司后处处碰壁,连几个快退休的老头都敢挤兑他,这么两年一个项目都没做成,简直成了他的死穴。
“你怎么知道?"
周轩不屑地看着他,忽然就不想跟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浪费口舌了,大会手册上能看出的信息太多,他单纯的简直像个白痴。
就在他转身要走,章睿豪猛地拉住他胳膊。
“站住!”
他太阳穴旁青筋突起,跟着会议大厅的门忽然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学者和企业大佬,准备开始下一轮的会议研讨,周轩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最后一位。
环视众人,目空一切的杨沧走了进来,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高挑的黑色皮鞋,在众多庄重,年长的大佬里面,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年轻飒爽。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机敏地落向了直直看着她的人。
两人隔着众人四目相对。
杨沧的视线落在章睿豪拽着他的手上。
他们站在过道旁,虽不算碍路但举动确实打眼,章睿豪反应过来立马甩开他,“你给我等着。”
说完,拧了他一眼离开。
而那边,一群大佬目不斜视从他们身旁走开,周轩的视线再次落回游刃有余地走在最后的杨沧身上,看她作为唯一一位女性代表在舞台中央的桌子就坐,看她谈笑风生,侃侃而谈。
能凭一己之力在三十之前成功拿下杨氏集团的董事之位而让别人无话可说,能在三年之内大刀阔斧选贤举能让华大智能成为行业顶尖,能将常人难以忍受的烦累工作和她放纵潇洒的人生完美平衡,他清楚知道,她的实力。
周轩看着台上手臂轻挥,在几百人大厅,几十家媒体面前泰然自若,生花妙语的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某个回家的夜晚,羸弱的缩在沙发边等她的女人。
疲倦、苍白,像是一朵快要死掉的枯萎花朵。
尖锐的耳鸣又开始了,周轩紧紧攥着钢笔,手背青筋暴起,等那漫长疼痛的黑暗过去,然后视线穿过无数道背影,淡然又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真好。
此时此刻,刻薄、嘲讽、厌恶被完全碾压,只有盼她更好的平静和宽慰。
结束发言,聆听别人演讲,杨沧佯装在纸上记录,却于上千个眼睛里,在会议纸上无聊地涂抹乱画。直到那痕迹愈发凌乱,她不再像面上那么心平气和,视线冷嗖嗖地看回台下,精准的在众多的人里看到了他。
平静又专注地听着演讲,心无旁骛的样子。
杨沧冷笑了一声,果然是她凉薄的前夫,她和刚才那个人似乎一点也没影响到他的情绪。她有时怀疑周轩的神经已经严重坏死,就连死人的尸体丢到他面前,他大概都能面无表情地踩过去。
她心里嘲讽了几句,收回视线不在看无关紧要的人。
会议结束后,晚上依旧是晚宴,应元岭发消息接她去家中私人山庄用餐,她懒得应付这群人,交给下属就撤了。
离开会场前,她喊住赵学峰。
“......帮我去调查个人。”
周轩这边,会议后晚宴的社交属性本就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会议本身,领导带他来自然有开拓人脉的用意,不会放他走。而他也不会浪费这个结交这个行业最顶尖大佬的机会,哪怕章睿豪还放了狠话要折腾他。
奇怪的是,宴会结束他都没有再见过那个人,倒是在用餐的过程中认识了两位学术泰斗,这让他欣喜若狂。
喜悦一直延续到隔日,手机又开始推送昨日新闻,杨沧再次作为话题的中心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山庄的靛蓝色天幕下,男人提着一盏晕着橙黄火光的灯笼候在她身边,陪她走入高耸石门。
风衣拍打过裙摆,男人的手臂不知何时搂上了女人纤细的腰。
背影依偎,拾阶而上,藏蓝天色里他们肩头的火光温暖、迷离、暧昧。
周轩长久盯着屏幕,等他意识抽离的时候,手边的水不知何时酒倒在了他身上,一片冰凉贴在心口,他麻木的一无所觉。
单位里的人看他的目光也微妙起来,偶尔探问几句,他敷衍过后依旧孑然独行。
直到一周后,一条新闻引起了剧烈反响。
“绿基能源小公子打骂员工逼其跳楼。”
“富二代再现纸醉金迷淫乱生活。”
“科技新人竟然是虐猫狂徒。”
一条条关于章睿豪的新闻词条里,尽是他黑料的揭露和证据,铺天盖地砸下来成为了当下社会热点话题。
绿基能源出了紧急公关,发了条律师声明,但下面网友几十万的评论疯狂嘲讽,怒骂,不再相信这样的说辞。
刘俊哲跟周轩聊起这件事,口吐飞沫:“妈的,老子最恨这种富二代了,仗着他老子的家业为非作歹,这种死变态早就该在国外被人乱枪打死了。”
他说的义愤填膺,哪里注意到愣在那里的周轩脸色奇怪。
忽然,周轩冲出办公室跑了出去。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半山春水的大门前,王玉莲看见他还愣了下,“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并不是来看孩子的周轩尴尬了几秒,“嗯......今天...……有点时间。”
“哦。”王玉莲没多想,门打开后孩子抱给他。
周轩低头看向怀里的杨雾,心情波涛起伏,根本难以平静。
王玉莲转身干活去了。
12月初,清城已经进入了冬天,温度愈发的低,杨雾穿着小棉衣在暖气房里,脸蛋红扑扑的。
天天见到这个男人,她似乎都感觉到了熟悉,不哭不闹,嘬着粉嫩的小手指看着他。
周轩抱着她,吐气抚平狂乱的心,最后在沙发坐下,目光望向院子外的花房。
黄水仙已经完全凋谢了,玻璃暖房没有再种花进去,杨可能也无心再养些花花草草,又或者半山春水她可能也住不了多久,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想到这个可能,周轩漆黑的睫毛抖了下。
杨沧从公司出来,开着跑车一路进到家里车库,眼尾扫到门边立着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差点应激反应撞过去。
摔了车门,杨沧包猛砸到周轩身上。
“你在干什么?!”她差点撞他!
周轩没想到会吓到她,“......抱歉,我在等你。”
杨沧冷冷瞪他:“不想死就别神出鬼没的。”
周轩借着车灯的光亮看她。
“刚下班?”
“周轩,你脑子有病?”他俩是可以闲聊这个的关系吗?
大概......是心理有病。
他直接问:“章豪的事是你干的?”
杨沧顿了下,还没说话,周轩已经从她一闪而过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蹙眉厉声道:“杨沧,谁让你这么做的!”
如果被章家的人盯上,这就是个超级大麻烦。
周轩的指责惹恼了杨沧,她虽不需要他感谢,但是他这种态度让她有种农夫与蛇的心凉,跟着便讥嘲他:“打狗也要看主人,我丢了不玩的狗,也轮不到变态来蹂躏。"
那日她让赵学峰调查不过是好奇周轩一个小老百姓,怎么会跟章睿豪这种二世祖有纠葛,结果万万没想到,让她从大学那点蛛丝马迹的事情里发掘到了真相。
周轩显然是被章睿豪强权压制过,而且现在要继续折磨他。
杨沧盛怒,脑袋嗡嗡,几乎立马就想到了周轩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我也不想总反思自己……………”
之前她不懂,明白过来的时候即便两人解除了婚姻关系,杨沧也不想放任这种人危害社会。
周轩除了不爱她这最大的坏以外,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她知道了,便看不得他被对付。
然而,这些她都不觉得再跟周轩有关系,他们二人只需要保持距离,不要再见即可。
“我什么时候怕过麻烦,倒是你,专门跑过来咬我啊。”她反唇相讥。
“杨沧,我的事不用你插手。”任何,都不要再因为他受到牵连。
杨沧脸色更冷了。
可笑啊,这就是她的前夫,不管为他做什么,都会反过来遭受一顿教训。
她愈发觉得荒唐,冬日的冰冷又在往胸口倒灌。
“那你滚远点啊,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不要再影响到我的生活,就算哪天死了,也别死在我面前。”杨沧深邃的眸子卷着冰冷风暴,“周轩,如果你不是杨雾的父亲,我会看着你被人磋磨死的。不过那都是以前了,以后我不会再多管你的闲
事,听你建议,爱死不死。”
说完,她一把推开他上楼。
周轩拦住。
她冷眸射向他,眼底一片冰凉。
周轩望着她,手脚发慌发抖。
事情已经做了,他要说什么,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不是怪她冲动?是担心她?是烦恼她的以后?是恐惧她又受到牵连?
说了,然后呢?
他又为什么现在可笑地站在这里,在事情尘埃落定以后出现在她面前,期冀通过吐露一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寻取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他不是要快刀斩乱麻,结束两人所有羁绊吗?
"*3%......"
周轩心口莫名的加快跳动,那种即将耳鸣的失控感在袭来。
杨沧不耐,“周轩,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眼神里透露出被打扰的烦躁以及对他的反感,那明晃晃的情绪像针在周轩胸口刺了下,等他反应过来时下意识往后躲闪了一步。
杨沧白了他一眼,大步离开了。
而他站在原地,还在消化心口那陌生的动荡,跟着陷入黑暗与耳鸣。
绿基能源很快针对此事作出了一系列的应急方案,水军公关层出不穷,这件事轰轰烈烈出现,又很快悄无声息消失,然而章睿豪给大众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那是怎么解释都修补不了的。
章睿豪琐事缠身,怎么也不会想到网上的风波是无足轻重的周轩引起,应对起自己的麻烦来,很快把周轩甩到了脑后。
而周轩往医院去的愈发频繁了,他发现自己的耳鸣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快要干扰他正常的生活。
文叶飞看着神情愈发苍白的周轩,也感到了久违的束手无策。
她或许找到了病因,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
周轩躺在长椅上,再一次从满头大汗中坐起来,长久尖锐的耳鸣后是杨沧冰冷反感的眼神,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害怕,那是全然陌生的情绪,让他后背冰凉的汗都滴在了心口,刺的一阵发疼,然而他还是觉得奇怪与不解,他为什么会这样。
“周轩……………”文叶飞坐在桌后,欲言又止看他,手指交叉斟酌用词,“我们聊天……………似乎总是会提到一个女人。”
“你说………………她让你厌恶、排斥、混乱、感到危险......你有没有想过,其实………………”
她顿了顿,话止于此,期待地看他。
“什么意思?”周轩感觉啼笑皆非,“你总不会想说,我这些毛病都是被她气出来的吧?”
他应该还没有那么小家子气,况且杨沧受他影响也经历了颇多不该有的磋磨。
文叶飞一噎,艰难道:“你想没想过,你恨她是因为……………”
“我不恨她。”周轩立即打断,他不恨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该让他产生这种情绪,他像会对樟脑球产生恶心的感觉一般拒绝这种具象的人类情绪。
“你恨你父母吗?”文叶飞很快追问,她清楚知道他幼年遭遇过什么样的家庭暴力。
周轩蹙眉,情绪反而更从容一些了,“为什么恨?”
一句话,说的如此简单又凉薄。
他否决的如此快,好像这个问题午夜梦回想过千百遍早就有了明确答案,他不恨任何人事,任问题产生,应对,解决,继续往下走就可以了。
"......"
文叶飞感到涩然,她觉得,现在的周轩比以前的他还要糟糕。
他用平静、温和、从容掩饰了所有。
她甚至怀念冷僻、阴鸷的他。
情绪如此强烈、尖锐、可怕,但显然生动。
她叹了口气,周轩不解地看她:“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我的耳鸣和我的情绪有关?”
他不觉得自己的情绪糟糕,现在的生活是他期盼的。
“周轩......你想没想过......”
“嗯?”
“或许你对她.....”文叶飞的语气艰难到看他的目光带着不忍,“对她………………”
“有情。”
“情?”
“什么情?”
周轩下意识问,大脑一片空白,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长期的治疗后突兀得出了这个结论,或许他不该总向她谈及杨沧。
文叶飞酸涩地看着这个一脸茫然的男人,犹豫的话就在嘴边。
听了所有事情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揭开那个残忍答案。
话烫在嘴边,门忽然被打开,护士急冲冲进来,“文医生,有个病人情绪失控了在自残,你快出来看一下!”
“砰!”
文叶飞立马起身,顾不上许多飞快出去。
周轩怔怔地垂眸,有些慌乱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该怎么解读文叶飞给他病情诊断留下的二字箴言。
有情?
什么情?
Ex3......
能有什么情?
她是个霸道任性的女人,肆意的闯入他的生活,在深刻意识到他的乏味、无能、弱小后转身离开,他排斥恐惧她的潇洒张扬,又同情可怜她为他所受的苦。
林林总总,所有的情绪都那么冷静、客观。
就像小时候周柱生气会把他捆在栓牛的柱子上结结实实抽他一顿皮带,他受不了,也受完了,然后结束,开始新的一天。
正如他接受不了她闯进他的生活,但也接受了,她走了,麻烦解决了,继续他活着的生活。
情?
为何偏偏是这个字?
文叶飞是想表达什么?
周轩走到桌边去看她的诊断治疗,试图从她顾不得保密的记录本上寻得一丝他的病情缘由。
总不至于,心理疾病还能病入膏肓吧。
他荒唐想着,原以为她会条理清晰,一行行记录着他的过往诉说,引经据典的结合着诸如斯滕伯格等人的精神分析学得出他是何种精神疾病的结论,却没想到满纸凌乱,黑字龙飞凤舞,交叠错乱,扑面而来,却都只是一个字。
密密麻麻,写了那么多。
“爱。”
“爱。
针刺一般,扎进了他幽深漆黑的眸里。
周轩像由内到外逐渐裂开的冰冷雕塑,硬生生被钉在了原地。
他低头,如同在阅读他的悼词。
灵魂呛进了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