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江(二)
“好。”
李介明嘴里蹦出一个字,鸡爪样的枯手,死死拧着自己的拐杖,
“可你们别忘了,全余江有名有数,二十八个帮社,租子,是我用这张老脸,一个帮社,一个帮社去谈来的。”
“但是保他们出入平安的,是我巡警厅。”
黄云岸戴上大檐帽,挺着大肚腩,晃悠悠地走出了书房。
皮靴声渐远。
老管家走上前,
“老爷,黄厅长他……”
“官嘛。”
李介明一改愤怒,面色平静,
“查真还没到吗?”
老管家躬着腰,
“应该快了,查帮主带的人多,两百多号人,包的船说是今晚到。”
白城帮帮主查真,李介明发电报请来的四名武师之一,唯一一个还没到余江,也是唯一一个手下有帮社背景的武师。
“等他们到了,好味楼摆上三十桌,吃饱喝足后分散到各帮社路卡帮手,嗯,留五十人别动。”
李介明吩咐,又问,
“仲文还没回?”
“是,大少爷他还在外头。”
“死脑筋,一个女人罢了。”
李介明不以为意,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眼窝深陷,嘴唇内卷,一层薄皮蒙在骨骼上,松弛,无力,像骷髅。不复韶华。
“铛铛铛……铛。”
书房里的西洋摆钟响起,银棒共敲响了七次。
又一天入夜了,晚些闭了眼,再醒来,又是一日消失。
李介明心底涌起恐惧,他一哚拐杖,声音嘶哑,
“发下令去,让所有帮社都不要再留人了,全部给我下街找人找剑。”
老管家低着头,低声细语,
“好些个帮社传话来,说手底下弟兄们有怨气,白干活,没饭吃,使唤不动了,好多都收过路费就放人。”
“呵呵,差不离,不见兔子不撒鹰。”
李介明眼睛一闭,
“和他们说,所有帮社免一个月租子,抓到那两个不知名的武师之一,免六个月租子,找回九守剑,免一年租子。我替他们出。但无论哪家,都得给我倾巢而出!但不要带火器,和他们说这是黄厅长的令。凡是和画像有一丝相像的,都给我请来。我要把余江城整个……”
李介明猛睁眼,双目炯炯,
“筛一遍!”
…………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两夜一日转瞬即逝,已经是公历七月二十二日,农历六月十三。
吴青从医馆回来,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了。
只要等到今天晚八点,便够业化身修复吴青伤口所需的三十个时辰了。
在灶台前缭绕的白色炊烟中,吴老正在三灶台前伺弄着早饭。
吴青拄着拐,边操持着拐杖头塔塔地磕在地砖上,边用完好的右手试探着按压身上各处伤口。
疼痛感比昨天又减轻了许多。
尽管不是首次按压试探伤口,但吴青还是暗自惊叹了一声业化身的神奇。
这不是吴青第一次受伤,但这是吴青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也是第一次伤口复原的如此之快。
比口腔溃疡还快。
听到身后的拐杖声,吴老三头都没回,道,
“稀饭快好了,干嘛去?”
正拄着条拐杖,拿着本旧书想往外走的吴青回道,
“还书。”
“放哪,等我去还吧。”
“没事,能走。”吴青停步想了下,又问,“这两日有见街上那些打锣仔进到咱们巷子里?”
吴老三想了下,“没。”
“好,马上回。”
吴青迈出了家门。
这两日一直待在家中休养,吴老三见吴青无聊,时不时会去巷口的旧书摊,向秃头摊主借几本旧书来给吴青看。这些书没什么名堂。打发时间而已。
因为街坊的缘故,秃头摊主每次都会应允。反正是旧书,这两日也不会有人来购买。
这档口,刚看完一本旧书的吴青见三叔忙着做早饭,一问那些打锣仔没进过八尺巷,便打算自个去换本书来。
没两步走到旧书摊。
吴青站在巷口的旧书摊前,低头看一眼摊上的旧书本,又抬头窥望一眼八尺巷外的太平街。
和昨日一样,拥堵得很。
要是叫不知个中详情之人看见,还以为这是在赶集呢。
人车堆堵出数丈远不说,甚至有几个盲女童架不住等,就地摆上小马扎,拉起了二胡。
卖药糖的在吆喝,卖饴糖的在敲平头刀,各样摊贩不落其后,闹哄哄好似清晨的菜场。
余江大部分居民,都是为生计而每日奔波的劳苦大众,哪怕晓得过打锣仔所设的路卡极耗时间,但他们嫌弃不了麻烦,又抗不过打锣仔手中的刀。只能在路卡前耗费日光。
这么多的人,吴青估计路卡前的十几个打锣仔整日拦人,也得累得够呛。
吴青还不知道李御史已经下了血本,每个拒马设成的路卡前的打锣仔,早从他前天看见那十几个,增派到了二十人左右。别小看这多出的几人。
小的帮社就这十几二十人。大的帮社,人多,但地盘也多,设的路卡也多,这个路卡多几人,那个路卡多几人,帮里留守的成员都派出去了。
不光如此,李御史还往各个大帮社派了自己护院帮忙。
可以说是人手尽出,劳人者众。
主要是李御史给出的赏格太诱人。
按理来说,吴青该老实窝在家中一动不动。静待伤势全复原。
可一来三叔家,一间小屋,桌子凳子挑子共处一室,灶台再占一角。这屋子,未免太过逼仄压抑。
二来,旧书摊离吴青家不过几步的路,一来一回,不过一两分钟,半支烟的功夫都不够。
再说到底,吴青也不是个小心谨慎到极点的人物。
前几日都是吴老三替他出来借书,既然问过吴老三,没见过有打锣仔进到巷中,吴青还没胆小到一步大门都不敢迈。
不曾想,旧书摊上挑了本没看过的连环画本,吴青还未走。
打旧书摊后烟纸店里走出三打锣的,各自腰间都挂着短刀,嘴里都叼着根烟,烟雾缭绕。
吴青侧了侧身子,偏过头去。
这三个来买烟卷的打锣仔,出了烟纸店门,就看见了旧书摊前这个浑身绷带的小青年,吴青这身伤,太惹人注意了,再见吴青这一转身。三人对视一眼,凑了过来。
他们还没敏锐到,就觉得吴青是李御史要他们抓的两人之一。
只是看吴青见他们就躲这一下,保不齐是自己帮社的对头之类。要不然你躲什么?
听着走近的脚步声,吴青晓得是自个的动作大了。可这当头也没什么好办法,要到晚八点,他的伤才好。
秃头摊主在吴青和三名走近的打锣仔身上来回看了一眼,连忙出言,
“三位爷,我店里有洪通烟,来点不?”
见三打锣的脚步不停,又道,
“白送啊。这细伢子我街坊,一身伤,打架打的,您二位眼皮子宽,理这天观仔(莽撞小孩)干嘛?”
听白送,三打锣的分出两人和秃头摊主聊天去了,但剩余一人却将手搭在了吴青的肩膀上,
“和人打架啊搞得啊?身手怎么样?”
该的!
吴青暗骂一句,抬手先在自己脸上使劲抹了一把。
夏天闷热,吴青脸上早就汗水滴沥,脸上的泥垢叫吴青这一抹,匀得满脸都是,顿时一张小花脸。
吴青这才回头赔着笑脸,
“这位爷,您讲笑了。我就是身手不好才叫人斩成这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