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 不辨晨昏
天空变得深蓝深蓝,在夜幕降临之后。
他觉得自己魂飘灵荡,不知在哪里载沉载浮,直到,忽然觉得喉舌皆苦,苦到要咳嗽,才发现这魂魄原来还被困在这几尺身躯。
一睁眼就是那么深蓝的天。身下软软的,新鲜的草叶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可怎么……又回来这个世间了呢?他望着那样的深邃,不知该用何等心情来面对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这并非自己原先倒下之地,其实是一间被风吹没了屋顶的茅屋。
毫无疑问,有人救了自己。可是身体痛得连转一转头都不可能,除了仰望这片天空,他什么也不能做。
“有人在吗?”他开口,声音却沙哑得没有了。当然也就没有回答。
他只好闭嘴。室内的草味闻来清苦却让人舒服,连喉间的苦都像能减弱一些似的,他不知不觉就用力地嗅着,也大概是这吸气的动作发出了声响来,身边有什么像被响声惊得一动。他也一惊,以为自己正与什么林间的小动物同眠。
可这“小动物”却发出了“嘤”的一声,揉着眼睛坐起来了。君黎才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无法动弹的身体愈发僵直。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先前那个幻觉里,否则怎么就连身边的小动物,都要发出似她一般的声音。可这幻觉未免持续得太久,连他自己都生出了怀疑。
“小动物”的头已经探过来看他。他想闭目装作不知,却已不及。四目相对,他整个心神都像震了一震。
她有一双那么动人的眼睛,这一眼,她的心神震动也那么自双目透了出来,人一骨碌就跪坐起,欢喜道:“君黎哥!”
他动不了,也答不出,却听室内稍远些的地方也传来窸窣响动声,像另一个小动物也这么一骨碌爬起来,一个箭步跑来。
“怎么了刺刺?”君黎清楚地听见无意的声音。他不知是该感到惊慌或是庆幸。惊慌的是——无意的存在,大概已证明了这根本不是个幻觉;庆幸的是——在这样的真实里,总算不是只有他和刺刺两人。
“君黎哥醒过来了——快去,快去把水拿过来,他好像说不了话了。”刺刺虽然像是还有些担忧,可心中的欢跃在这语声里却藏都藏不住。
无意瞧了君黎一眼,表情也变得欢喜,便去一边倒水。这壁厢刺刺已切切道:“君黎哥,你难不难受?”
君黎连摇头都做不到,只能动着眼睛看着她。她一怔。“哦,差点忘记了,给你扎过针,你还不能动。”
“水来了。”无意正将水端来,刺刺便待将君黎扶起一些,可便一抬他肩,君黎浑身都是剧痛,面上就不觉变了颜色。
“很难过?”刺刺已觉。“二哥,你来扶他,我——我没你力大,磨磨蹭蹭的反更弄伤了他。”
无意将水交给刺刺,扶着君黎的后颈将他稍稍靠起,见他这下倒是无碍了,才笑一笑道:“你扛着他回来的,那般力大,倒又忘了。”
“我哪知道啊。”刺刺将那水碗喂着君黎喝了一口,也笑着。“不过想扶他一扶,哪料他整个人压了来,逃也逃不走。”
君黎心中又是一震。那一切的幻觉——原来都不是幻觉?以为那个倒下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可原来那个被她支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想着才忽然发现啜入口中的那水好苦,他猝不及防地咳出了一声,尽数吐了在刺刺袖上。
刺刺不觉“呀”了一声。“呛到了么?”她有些紧张,可一转念,“咳出声来了,这下该说得出话了吧?”
君黎连连咳了好几声,似乎是因为坐起,气息稍顺,已可发声。可他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道:“这水……怎……这么苦……?”
“挤了些草药的汁在里头——哪有那么苦。”刺刺笑道,“二哥辛辛苦苦弄来的,对你内伤有好处,你快都喝了。”
君黎才大概明白昏睡中那苦,大概也是他们在喂自己喝药。只是睡梦中的时辰似乎总与此刻对不起来,依稀觉得才一忽儿光景,可醒来他们却都已睡着了。
他不得不将一碗苦水喝完,才问道:“我……我昏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刺刺说着,眼圈忽然有些红。“我和二哥都……都被你吓得不轻,还好你后来看起来好了点。”
“刺刺——昨日都没哭的——君黎哥醒了你反哭。”无意过来夺了碗,将手往刺刺肩上一搭。“没事就好了嘛!”
刺刺倒是真的哭了。“我只是哭……只是哭他怎可那样对我……”
君黎心中木木地一怕。我怎样对她了?想问却又有些不敢,憋了一下,还是道:“我怎样对你了……?”
“你还说!你那时怎可就这样把我推给了夏琝,自己去寻朱雀了!若换作是你被这么推走,你——你不生气、不难过吗?”
君黎心中慨慨然一叹——原来是在说那时候的事。说来——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是恍若隔世了。与她自那日禁城这一别,也已过了数月时光了。
刺刺已经擦了泪,道:“我这一路都在想,若见到你啊,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讨这笔账,要你跟我认错,要你答应以后再也不这般弃下我一个人去做什么事。可谁料你竟给我看这么一个重伤的样子,你……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知道这样我便没有办法怪你?”
君黎只好苦笑:“你要我认错,我就认错好了。”
“可你还是一样不晓得错啊!”刺刺道。“否则这次怎会又受了重伤?你怎……怎就那般喜欢一个人到处跑?明明自己本事不济,还总是惹事,若没我和二哥恰好赶到,你要怎么办,你说啊?”
君黎被她说得答不上来,反是无意连忙打圆场道:“刺刺,你这么凶干什么。明明是好话,都被你说成那个样子。”
君黎听得无意说话,才敢接茬,道:“我是还没问你们,怎会来了这里的?”
“我和刺刺前些日子是先去了临安,其实——其实一半也是为了找大哥,可打听之下,似乎见到他根本是渺茫;而后反而阴差阳错得知你离了京城,往梅州这里来找夏伯伯了。我……我那时……”
他似乎有些尴尬,被刺刺接话道:“哼,二哥啊,他一心想在临安找他心上人,可没把你放在心上,我说你跑这么远定有危险,怎么也得快点跟来看看,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肯,最后还是被我拖了来的!”
“我没不肯,我就是……就是犹豫了那么一下而已。”无意分辩着。“君黎哥从来都四海为家,我那时是想他就算走得远点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结果呢?”刺刺反问。
无意似乎也无话可说,只能嘟哝起来道:“反正只许你找你的心上人,就不许我找我的。”
“我也没说不给你找,可是——都不知道她在哪,当然是先来找君黎哥。”
君黎听得有些窘迫,更有些好奇。“才没多少日子,无意都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不是不是,那是——是刺刺胡说的。”无意连忙申辩。
“有什么好躲,那个时候君黎哥早就猜出来了。”刺刺道,“君黎哥,你忘记了?在许家祠堂那会儿,你不就猜出来了么?”
君黎才自想起,心下微微一惊,“娄千杉?”
无意愈发窘迫。“刺刺,你说好不讲的。”
刺刺已是嘻嘻一笑。“我没讲啊,君黎哥自己猜到的。”
却原来无意和刺刺兄妹两个一心要从青龙谷跑出来,可二月里有母亲顾笑梦的生辰,不得已又捱了一段时日,才稍为心安一些,觅到机会离了谷。是时已是二月将尽。因也知这次父亲定是要大怒了,两个人乔装改扮,快马加鞭赶往临安城,就怕被他追上。
进了临安,两人还不知前些日子已经发生了那许多事,只觉什么都无从打听起,唯有夏家庄还算是一条路。刺刺不知夏琝早不在此,不敢自来,只将无意打发过去。无意是第一次去夏家庄,原是有些紧张,可那所谓“少庄主”原来竟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相谈之下,竟也亲近,渐渐地得知了不少事情。夏家庄变故,夏铮、夏琝各自离庄等事,他也是一一听闻了。
问起君黎,夏琛对他的详情也不甚了然,便说起他也离了京城,追着夏铮去了。
至于——娄千杉,无意犹豫良久,还是没好意思开口。一则他想着夏家虽然门路广些,可娄千杉是黑竹会的人,终归不是一道;二则他也真有些羞于启齿,毕竟先前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之事,忽然问起一个女子,他还是有些面嫩,想着才刚来,或许自己转转先碰碰运气再说。
刺刺听到这样转述,反应却大不相同。固然,她确信了程平一直身在宫中未能离开,可她心里念兹念哉的其实却是那个当初将她弃给了夏琝孤身受擒的君黎。说是“心上人”倒未必,可至少——的确是她心里挂念着要找的那个人。
听闻夏琝等早已不在,刺刺也便不再避讳,嫌无意将君黎的事情问得少了,径直要去找夏琛当面多问一些。夏琛却真的所知不多,最后没说些别的,竟提到了君黎离去时,似带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