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夜探禁城
难得能休息两日,秋葵总算松了口气。如今她们已被安排在一人一间的精舍之中,秋葵舍外腊梅正香,闻着心情也舒畅起来。
便今日下午的才选,正有礼乐部要人在场。秋葵虽不擅交际,但那一手好琴早就引起人注意,是以众人交谈也没忘了她,她便旁敲侧击地问起过五十弦琴,但回答却令她颇为失望:本朝以来,未曾见过。
想来也不无道理——南朝天子都是从旧都心急火燎地逃到这里来的,旁人谁还会记得将这样东西搬来?可是乐音风雅之事却似乎是大宋近几朝天子身家性命一般的事情,别的没有,这些个稀有的享玩之物,怎能没有?
她便还是不死心。乐部没有,但也许只是乐部的人不晓得——皇室的宝库之中,应有此物。
但自古没听说谁从皇家宝库中盗物轻巧来去的,起码也要真成了王妃,才有可能接近——可难道为了这具不知道是否真存在的琴去当真成了王妃?这可不是她本意。
——就算君黎不说,她也知道,在被恭王府的人真正看上之前,一定得离开。
随身带着的,是那一具普通的七弦琴。今日下午的才选,她原是想奏那一曲《湘君》的,但一见到沈凤鸣也在场,便郁闷非常,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用那一首曲子,于是改换了一曲《行行》。这是自四个多月前在鸿福楼听君黎说起他那道号的来历之后,她渐渐回忆起师父以往奏唱此曲的细节,将原本没有特意去记的曲子,连忆带改,成了曲章。在后来几个月里,她偶尔也会弹起,总觉内里的孤独,又何止是君黎当日叹的那一声。
比起《湘君》那般至少还算乐在其中的相思情结,那般或还可有回应的款款心曲,这曲《行行》却好像看透世情般悲凉。当初不自觉唱着《湘君》的自己,想必也是未曾揣明了和君黎之间的痛隔,虽然不无苦涩,毕竟还聊作寄托;但如今看他,他未变,却正是这未变,告诉了她她的决离是一个全然正确的选择。他们,果然只能止步于此,作这样的朋友而已。
至于,师父当年又是为什么而叹咏《行行》,怕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得知了。她想着,手指便又不自觉地抚上琴弦,朱唇微启,随着琴音静静而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此刻在武林坊民居之中的刺刺,也正支着脸发呆。“君离”。她也在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从第一天来,她就看见后院地上往日里写满的“我叫君黎”这四个字,而其中字与字缝隙中夹着的“我叫君离”,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君离”。“与君生别离”。她自然也懂得将它们联系起来,甚至胡思乱想着,是否这与他非要离开顾家有关。可是这些问题,她没有办法问,因为,他们说过,“不翻旧账”。
有时候,她倒希望看到君黎对秋葵会有些特殊的举动、言语,来证明他其实是可以对一个人很亲近、很关心、完全没有隔膜的。但好像也并没有。不是不亲近,不是不关心,但大概也只有身在其中,才体会得到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
果然,他仍是如此。而且,不但是对我,对秋姐姐,也是如此。她叹了口气。早先听过沈凤鸣叫他湘君,叫秋葵湘夫人,她还像有了大发现一般,拿来追问君黎是怎么回事。可是君黎只是淡淡回答说:“沈凤鸣从来喜欢胡说八道。”她想想,也没什么可反驳。
本来,以她这般年纪,这种事情无谓多想,可是独个人的时候,她偏偏发起呆来,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样融化都融化不了的人。难道道士真的和常人就不同?可是——自己却偏偏不要他这样。
等大哥的事情了了——她心想——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高兴起来,否则,我也就不是单刺刺了!
曲子终了,秋葵抱琴站起。四周已是一片静谧,她悄悄踅出。
琴音,可不仅仅是用来抒怀的。悄悄加入魔音,也可以不知不觉中使人熟睡。如今守在附近的人应该都已睡去,自己出去,便算只是踩踩地形,探探消息,也是好的。
一十六名待选美人,四人一院,共占了四个别院。出了院墙,虽说这内城号称十步一哨,层层设岗,但其实远没那么大阵势,一到晚上,唯见昏暗。
秋葵仗着目力,辨清小径,一步步向深处而行。走不多久,只见一道清清河水蜿蜒而至。而那河上隐隐有舟行,泛出烛火灯光,又有人喧哗吵笑。秋葵忙掩身于树后,心内暗道,这禁城之中居然有河流,看这位置,该是引了运河之水又凿出的支流。而这么晚了,不晓得哪家王公贵族又在河上泛舟消遣。
藏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动静,那船也远远去了,除了许久才路过一次的巡卫,除了几处府邸门口挂着夜灯笼,多仍是一片漆黑。她便沿河而行,可那河到了一处宫门,却又断了流。
她忽地想起,选妃时听人谈论过,河道断流处——可不就是太上皇居所,重华宫的偏门?此处乃是昔年奸相秦桧的旧邸,秦桧死后,却被当今天子收了,扩建了一番,比原先更大了不知多少,内里更有殿院若干。眼见此处灯火明亮,人员似多,她不敢造次,远远避开。这些地方,她可没法进得去。
还想去别处,算算离开时间也不短了,唯恐院口那些人醒了,自己再回去便露了痕迹,只得原路折返。内城太大,一时之间,也探不到竟。
回程上却又逢着了那只船折返,只见岸边却忽然灯火大亮了起来。秋葵一惊,要避那光,便就近向一处府邸后藏身,只见那船正要在此处靠了,船上方才似乎是一场筵聚,如今更近了,笑声说话声更是清晰可闻。
只听一苍老些的声音道:“这次选妃如此顺利,也全靠二位上心。”
便听有两人先后谦谢了,用语间秋葵却大是吃惊,原来先前说话的,听称谓,竟便是现今的太上皇赵构了。至于那说话的两人,言谈间也听得出,一人是夏家庄庄主夏铮,另一人则便是张弓长。
另有个年轻声音也在旁说话,似乎便是恭王。秋葵心下一一将人数过,又不免奇怪怎么恭王的亲事,却由身为叔公的太上皇出面来宴请?她也怕自己会否听错了什么,便欲远远看一眼,但头只刚一动想探,忽觉一股杀意从那船上瞬时涌出,烈得她满腔皆凉,贴住墙根竟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她已知不好。那船上应有非常之高手,自己才动,就已被发现。以自己目下的身份在此偷窥皇室之人,且是太上皇,这……只怕是杀头的罪!就连今日刚递上了名字的所谓“亲属、举荐者”的君黎和刺刺他们两个,说不定都要被牵连了!
心一瞬间沉到了底。怎么办?要逃么?可是被那杀意这样压着,又逃得掉么?船上夏铮已喝道,什么人,出来!众守卫立时严阵以待,便有人寻摸过来。
正是百无一计,未防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一拉,似是用力很大,就像是将她一下子拎起来丢到了后头去。秋葵被摔得痛极却又哪里敢出声,却见这个摔了自己的人已经迎上前去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一晃而过的背影,随即便已被折过了视角。只是,听到他随后说话,那犹豫未确的猜想还是被证实了。
正是沈凤鸣的声音:“太上皇,三皇子,诸位大人请恕罪,凤鸣深夜在此信步而行,未料几位大人正在此下船,怕惊扰上皇,适才就隐在屋后,不想还是没瞒过几位大人……”
赵构似乎并未见过沈凤鸣,秋葵只听到一阵低语之声,应是有人告知他沈凤鸣的身份。只听张弓长也告罪道:“上皇请息怒,是卑职治下不严,致有此闪失,还请上皇降罪。”
只听赵构道:“既然是张大侠的人,朱雀,你自看着如何发落。”
秋葵听到“朱雀”两个字,心便像突然多跳了一下。原来有他在场!难怪这样轻的手脚也会被发现,难怪会是这样排山倒海的杀意过来。她没见过朱雀的面,可是听君黎和刺刺说过程平被带走的情形,料想这宫中也唯有他有这样的武功了。
想着时,才突然意识到那杀意不知何时已消弭。不过她还是一动也未敢动,只将自己埋在房屋的阴影里,听一群人下了船,沿着河要将赵构送回重华宫去。人渐渐行前,她才在已转的角度里,得以看清一群人竟浩浩荡荡有三十多个,除开赵构、恭王赵惇、朱雀、夏铮、张弓长、沈凤鸣,还有几个兵士、随行太监、美婢。但她可没漏看一伙人的中间,赵惇身后,朱雀身侧,还有一个人,一个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人——虽然已是很远,但应该不会认错——程平。是他,那个君黎和刺刺一心要救的少年,他在这里!没有半分行动受制的样子,他在这一群人庆功的船上,在和太上皇、恭王一起的筵席里!
只是,如今自己余惧未消,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人走远了,她才觉出右臂、右腿都是火辣辣地痛,几乎是咬了咬牙才能站起来,更不敢再多逗留,慌忙悄悄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