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宰相大人此话,可有凭证?”方紫岚木然地问了出来,方崇正幽幽道:“你身上的那枚玉佩,其上的岚字,便是琴姬夫人亲手所刻。”
方紫岚缓缓闭上了双眼,她猜测的答案,似是得到了验证,但她却毫无轻松之感,反而像是闯入了一个更大的迷局。
良久,她睁开了眼眸,定定地看向方崇正,问道:“适才宰相大人说我是唯一的皇族遗孤,难道玉宁王纪宁天不是吗?”
方崇正暗叹她的敏锐,不过短短片刻,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并无隐瞒之意,索性直接道:“庆朝班欢颜班主的最后一出戏,你听过之后从未起疑吗?”
方紫岚猛地反应过来,“是你送走了庆朝班的其他人……”
“是。”方崇正颔首道:“若非如此,以玉宁王的脾气,他们怕是无一幸存。”
“可……”方紫岚心中疑惑万千,却不知从何问起。方崇正与纪宁天,纵然没有站在一处,却也不应是对立的双方,但方崇正偷偷掩藏庆朝班其他人的踪迹……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方崇正娓娓道来:“所有的一切,还要从前朝说起。大楚末年,皇族之中出了一位平定四方的王爷,即后人所说的镇北将军平南王。正因他的出现,如风中残烛的大楚,才多燃了几年。”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一抹怀念之情,可不过一瞬,便黯了下去,“然而随着他的战功愈发显赫,皇帝也愈发害怕。功高盖主,更何况他身边诸多悍将,皆奉他为主,听他一人号令。久而久之,皇帝便生了铲除他之心。”
话音落下之处,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令方紫岚有些恍惚,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面前的人,是历经前朝今朝四位帝王的宰相,见惯了风雨如晦,向来屹立如山岿然不动,怎会发出这样的哀叹?
“他不是不知皇帝的猜疑,只是四境不过表面安稳,若要交卸兵权打压手下,虎视眈眈的外族便会卷土重来。”方崇正的声音低了几分,“许是知道难逃一死,他便由着性子杀伐决断,甚至不管不顾地娶了琴姬夫人,只求问心无愧便好。但谁都不曾想到,那一日会来的那么快。”
“我听说,他葬身于越地深海,是真的吗?”方紫岚的声音微微发抖,她不敢直呼那位世人口中前朝战神——可能是她生父的名讳,仿佛这样一切都能如从前,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一般。
“皇帝派去杀他之人,确是在越地亲眼所见,他被夏芸昭将军杀害,尸身入海,再无踪迹。”方崇正摇了摇头,“毕竟谁都不会相信,夏芸昭将军会放过自己的‘死敌’。”
“夏芸昭将军救了他?”方紫岚不由地皱了眉,方崇正无可奈何道:“比起救,说是交易更为合适。”
“什么意思?”方紫岚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方崇正淡声道:“百越护国将军夏芸昭与名相谢琛的私情,天下人皆知。百越国君对夏家军的忌惮,不亚于大楚皇帝对他,故而两方交战多年,总是一退一进,无人讨得半分好,也无人敢有丝毫懈怠,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方紫岚霎时明白了,“飞鸟尽,良弓藏。夏芸昭将军是怕有朝一日她也会如……”
她没有说下去,方崇正接口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你在北境守过,应是知道此前蛮族来犯是什么光景,彼时波斯等西域之国皆是噤若寒蝉,蛮族声势最大时曾席卷过泰半疆土,甚至与汨罗结盟,立誓要将大楚与百越裂土而治。”
“我听祁聿铭说过,彼时北境尽染鲜血遍地焦土,几无活口。”方紫岚声音低沉,方崇正感慨道:“祁家啊……”
“宰相大人认得祁家?”方紫岚愣了愣,方崇正唇角溢出一抹苦笑,“何止是认得?”
他顿了顿,端过手边茶盏,抿了一口,之后继续道:“当年他葬身越地的消息传开后,北境蛮族便迫不及待地入侵了燕州城。不仅如此,大楚内部也是动乱不断,他悄悄带部下赶往北境的途中,留下了数位平乱,不仅有徐药师等人,就连他身边最亲近的秦珸,都被他遣去了京城。最后陪他走到燕州城的,除了琴姬夫人,只有楚翔。”
楚翔?方紫岚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心神一震。
“后来,他以祁氏之名力挽狂澜,保北境安稳,否则李氏也不会坐拥大京。”方崇正说得轻描淡写,方紫岚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原本以为他在北境隐姓埋名,也可悠然度日,却不曾想他还活着的秘密,终究被鬼门发现了。”方崇正面色泛冷,“新旧交替之际,前淑妃为活命,勾引了秦珸,孕有一子,便是如今的玉成王。温柔乡中,秦珸透露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待时局稳定后,便有鬼门杀手源源不断地涌向了北境。”
“所以,我生于北境,而他逝于北境?”方紫岚眼眶发红,方崇正沉默了半晌,才道:“他过世后,琴姬夫人悲痛欲绝,被祁家人救下时发现有了身孕。我也算是与夫妇二人有交,收到消息后,便安排了琴姬夫人入京。”
“宰相大人知之甚详,岂是一句有交能说得清?”方紫岚咬了咬嘴唇,紧紧盯着方崇正道:“她听你安排入了京城,可你却没有护她周全。”
方崇正看着眼前咬牙切齿强压情绪的人,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若非百叶寺中李晟轩一见倾心,非她不娶,也不会激得前淑妃动了杀心,不惜一切代价,非要杀了琴姬夫人,逼她与纪宁天定亲不可……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看着曾经被反复叮嘱莫要动刀剑的娇娇女,长成今日披坚执锐守土护民的越国公,他忽然觉得,岁月对她过于严苛了。
她失去了山风般的自由,禁锢在山河永固如此宏图伟愿之下,以一己之力扛起前人未竟之事,不论如何都值得敬畏。
可若是要她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只是刻薄的仇怨、私情与贪欲,她还会像现在这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