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
骆姿带着一队禁卫刚好路过货仓门口,听见声响后,脸色一变,像是意识到什么。
蓦然摆手示意身后的禁卫离开,自己则迈步走进货仓内。
一进门,立即就把舱门关严,见到一众不断发出声响的棺材,目光一凝,愕然望向徐安,道:“你...”
对于棺中蓦然传来的叫喊声,骆姿并没有多大的惊奇,反倒更惊讶于徐安会在此出现,可见她事先得知棺中之人未死。
徐安朝她瞟去一眼,微笑道:“骆郡主终于来了,正等你凑一台好戏呢。”
说着,他也不多废话,示意庞奇和萧尔沁帮忙移开棺盖,让里面的人出来。
此时的萧尔沁虽已经卸下了大部分的伪装,但脸上仍戴着一个面具,以防止被人看见真容。
这是徐安刻意为之,上岸之后,不单是萧尔沁戴上面具,萧安儿也不例外!
兄妹二人如今都是失忆的状态,且皆是经过非正常渠道来到大燕,若身份被曝出,怕是免不了一场节外生枝。
未免麻烦,对他俩有所掩饰是为必然。
微妙的一点是,这些本该死去的使团官员此番竟神奇般死而复生了,再者,原本放在停尸间的二十三口棺材,只有其中十八副被搬上了龙船。
待十八副棺材都被打开,一众官员跳出来,不禁暗骂几句后,都迫不及待地要夺门而出。
不为什么。
只因徐安扬言在他们的饭菜里,都下了泻药!
见状,徐安轻笑一声,开口阻拦道:“现在仍处大燕慕州境内,诸位大人乃是已死之人,就这么冲出去,难道就不怕被燕人看到?一旦被人发现你们仍活着,会有什么后果...不必我多言了吧?”
“不必紧张!本官说在你们饭菜里下了泻药,其实是假话。吓吓赵谋士罢了,谁知...她恰好肚子痛当真了呢?若无意外,你们当中大部分人并无不适,对吧?”
如此一言,倒是令急着外出寻找茅房准备“泄洪”的一众官员为之错愕。
他只是说说而已,却诈出了十八个已死之人...
众多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徐安,神色各异。
脸上薄纱半遮面的赵玉卿眼中带有三分怒愤,不悦道:“都说台府的两院监察使徐大人聪慧机智,如今一见,不单是聪慧啊,而且还诡诈!你是如何得知我们未死的,又是因何断定是陛下授意制造了这桩案件?”
徐安看着她,只说了几个字:“很难猜到吗?”
而后,便转向骆姿,笑意吟吟道:“说起来,都是骆郡主给的提示啊。”
骆姿闻言一愣,“胡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提示?”
“你有!只是并非主动提示罢了。”
“什么意思?你从何看出诸位大人未死?”
“从三点!你们的计划看似缜密,但其实漏洞也极大。但无可厚非,你们临时谋划出此案,且时间紧迫,又岂能完美?第一,案发后,你的行迹过于反常,难免就令人生疑。”
“我行迹反常?”
“案发后,自那二十三口棺材被移送到停尸间开始,每至早中晚饭点,你都带人提着几个篮子往那跑,这还不叫反常?”
“这有何稀奇?我本是去祭拜的,你不该起疑才对。”
徐安笑道:“是不该起疑!但谁家祭拜会和你一样,每日饭点都去?去就去了,有可能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不同,大燕人不会起疑,但你带去的祭品未免太多了些。还记得我在停尸房碰见你那天吗?”
“寻常人家祭祀,大多都只带一份和两三份祭品,但那天非但你手中有几个篮子,与你随行的侍卫手中仍有,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最不正常的一点是...祭品本是给民俗传说中的阴魂食用的,大多都是半生熟状态,制作的时候更不会添加任何调味料。”
“可你带去的东西不仅多,而且喷香扑鼻,显然是经过精心烹饪,乃至于有各种不同的菜式,这是为何?寻常祭品,不都是简单的鸡鸭和水果...随意摆摆就算了吗?很明显,这些祭品都不是给阴魂吃的,而是活人!你根本就不是简单的去祭拜,更有“喂食”的意思,是吧?”
“毕竟这么多位大人躺在棺材里不能出来,总要吃喝!而诸位大人如此委屈,又怎能随意应付他们?因此,你每日必去,去的时候带了很多不一样的食物,借以祭品和风俗不同为名,其实是给棺中之人送餐!”
骆姿愕然道:“你...那又怎样?那时我已给你看过其中几个棺材,确认里面只有死尸,你不该再对我起疑。”
徐安轻叹一声:“是。但也正是那时,你们的第二个破绽显露了出来。”
“是什么?”
“你随意找了一些碎尸块装入其中几副棺材,诱导我开棺,让我确信诸位大人已然身死,并联合杨宣将线索指向奉国人,但你俩做得还不够缜密。诸位大人藏于棺中,是需要呼吸的。若棺盖长时间封闭,诸位大人就得窒息而亡。那么问题来了,你要怎样在盖棺掩饰的同时,又解决棺木中的通气问题呢?”
徐安笑着,目光微妙道:“骆郡主是小有聪慧的,你命人在棺材底部挖了无数个小洞,用以换气。如此一来,即便棺盖长时间闭合,也能给棺中之人换气。停尸房中的棺材是离地存放的,下面隔着凳子摆放,棺材下方有空间,空气可流通,便不会窒息!”
“还记得我当时踢飞的那副棺材板吗?那时,棺盖落地撞倒了旁边另外几个棺材。正是那时,本官无意中发现了倒地的棺材底部有无数小孔。正常存放尸体的棺材,应该是全封闭的,以防尸臭味飘出。棺材铺售卖的成品棺材,不会在底部留孔。除非是后面被人刻意凿穿的!而凿洞的意义是什么?除了里面装着活人,需要换气,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庞奇这时插话道:“明白了。怪不得,那时从停尸间回来,大人你莫名其妙地问我有关祭品风俗之事,原来那时你就已经怀疑诸位大人未死...但诸位大人若只是想假死,何不回到咱们的船上隐藏,躲在棺中岂非活受罪?”
徐安盯着他,道:“你傻吗?诸位大人未死之事,原则上乃是绝密,没有撤出大燕境内之前,只能让参与此事的人知道,否则便有可能暴露!即便是船上的侍者,也务必隐瞒,以免坏了大局。毕竟,杨副统领虽保住了这么多位大人的性命,却也杀了不少自己人。”
“案发当晚负责看守血尸的那八名禁卫,就死得非常冤枉。再者,便是使团麾下的另外数十名官员,也是枉死!而他们的死,只为了加重本案的惨烈程度。制造假案,就必须有死者,那些人成了牺牲品!使团除侍卫之外,共有文官吏员百余人,能有资格假死脱身的仅十八人!其余的,都已死于杨副统领刀下,用残忍的碎尸手法!”
“那么,若十八位大人贸然回到船上隐藏,被船上侍者发现踪迹,岂非就露馅了?保险起见,杨副统领与骆郡主只能委屈他们了。若无意外,诸位大人的品阶...皆是五品以上,对吧?朝中不明文的标准,五品上方为国之栋梁。往下的...就只能当冤死鬼了,是这样吗?骆郡主。”
他说着话,蓦然向骆姿与杨宣投去一个冷漠的眼神。
令骆姿不由一呆,倒是杨宣宛若无视般,问了一句:“那第三点破绽呢?”
徐安肃然望着他,刚想说话。
却被围观人群中的一名官员开口抢先道:“第三点破绽就太明显了,因为棺材的数量不对,也不该搬上这艘龙船,对吗?徐大人。不过,这怪不得骆郡主。按理说,你此时不该在这!要怪,就怪杨副统领没有及时将陛下的密旨传给你!”
闻言。
在场之人,纷纷朝说话之人看去。
却见一名六旬有余,却颇有威严气度的老迈官员排众而出,缓缓走向徐安。
众人随即拱手,小声喊起了“韩国公”。
此人,便是前任御史大夫,比孙鹤资历还高的两朝重臣,卸任后被赐封“国公”爵位的欧阳晋。
徐安同样行礼,“下官见过欧阳大夫。”
御史大夫之职,顶峰是正三品的官阶。
但放在这位韩国公身上,却有例外。
萧无忌将之召回,重新委任之后,准其正二品的待遇,凌驾于同为三司的大理寺和廷尉府之上,可见此人极受皇帝信任与重用,颇有话语权。
超过本职品阶官位的事情不常有,但并非没有。
例如幽州知府曹怀兴生前,便是三品的官位。
一方知府顶尖是正四品官位,但由于他与萧尔康暗中关系密切,且颇有政绩,故而被破格晋升为三品知府。
三品大员,这要是身为京官,足可入内阁议事。
欧阳晋点了点头,抚了抚自己的羊角须,浅笑道:“嗯!你很不错,本官此番复出重掌御史台,本还想着你是否有能力同时执掌殿察两院,是不是该撤你一个职衔。如今看来,你是堪以重任啊。”
“此前仍在棺中之时,听你说此案乃由陛下主使。这话,你不必猜疑,本官现在就给你准确的答应!就正是陛下传来密旨,授意杨统领与吾等联合制造此案的。但你既察觉隐秘,那可知陛下此举的用意?”
虽已事先猜到,但听欧阳晋亲口承认,徐安仍觉有些不寒而栗。
自古帝王多无情,想来此言非虚。
萧无忌为了达成某种隐晦的目的,报复燕、奉两国,竟不惜残杀自己麾下忠心的臣子。
且,一杀就是近百人...
如此冷血之举,即便能成旷古功业,也必将毁誉参半。
难道说即帝王者,就真心没有一个好东西?
怪不得前世上下几千年的封建历史中,历经无数朝更迭,昏君明君无数,却也无一人有完全正面的评价!
徐安内心一蹙,稍稍怅然,回道:“大夫是想听实话?”
欧阳晋道:“是。”
“陛下此举,只为窃国!使团命案,本为假案,根本无关奉国人之事。一切都是我使团自导自演,杨宣与其麾下禁卫便是凶手。他刻意制造出证据,借我之手嫁祸于奉国人。一旦认定奉国人屠杀了我朝使者,结案文书交到陛下之手,陛下便有了出兵伐奉的理由。奉国屠杀我使团之人,无视我大乾天威,当诛之!万民必定拥护,奉国将亡。”
“哦?窃国,你这个说法倒是很好。但制造此案,杨统领与吾等便可办成,可知为何要急着寻你回来?”
“因为...若下官不在,仅凭杨宣与骆郡主二人拿不到令陛下满意的结案文书。即便拿到,大燕慕州官府也不会盖印!而且...陛下不单是只窃一国,而是两国!”
“为何?为何必须是你到场方可?”
“其一,你们都是涉案人,原则上,涉案人不查涉案之事,以避嫌!若由杨宣亲自督办此案,最后又将凶手指向奉国人的话,大燕朝未免质疑结果的公正性。而案发时,下官并不在使团内,乃案外之人。由我与燕国林辰介入调查,并认定事实,则大燕慕州官府大概率会信服。”
“然后呢?”
“其二,使团在燕国境内遇袭,不管燕人有无参与其中,他们都已有护力不周,致使外邦使节伤亡的责任。站在这个层面上,燕国理亏,因此即便能看出我朝有私下构陷的意思,但只要不关己事,亦会无视之。故而,林辰甚少过问此案之事。而陛下要窃取的第二国,就是大燕。但知道陛下有这个心思的人并不多,我却是其中之一。那么,由我来撰写这个结案文书,定能更合陛下的心意。不出所料的话,寻我回来,是陛下密旨中特意言明的,是吗?”
“呵呵,你倒是看得很通透。那不妨再说说,陛下若要窃国,会如何窃取?”
“先灭大奉,后取大燕!”
“先灭大奉?大燕与大奉关系甚好,若我朝讨伐奉国之时,大燕倒戈相助于敌方,又当如何?”
闻此。
徐安笑叹道:“不会!大燕少帝刚亡,朝局不稳,不会擅自出兵征战。其次,有了下官那份结案书,大燕与大奉的友好关系已然不复存在。”